送行
“紫梧桐死了。”
云雨过后,崔鹉难得留下温存。
指尖把玩着谢得柔顺的乌丝,黑白分明,崔鹉看着,笑意不达眼底。
谢得累极,闻言睁开了湿乎乎的眸子,思绪复杂。
他在想什么,崔鹉发现自己一眼就能看透。
是从前的自己太蠢了,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怎么?想不到我能这么快杀了她?”
“你是对她充满自信?还是根本不信我?”
崔鹉的指尖滑至谢得瓷白脖颈,底下肌肤温热的,轻轻颤抖,充满恐惧,她一用力,就能绽出血花。
“怕我?”女子嬉笑道。
谢得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你还在误会我与她”谢得正欲解释,被崔鹉打断。
“你别自作多情了,你和她发生过什么,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崔鹉眼中酝酿着黑云,胸口平复的杀意卷土重来,她看着谢得雪白的颈子,呼吸变得沉重。
杀了他,也许她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谢得认命闭上眼,方才的绕指柔变成了悬在脖颈的尖刀。
“罢了,紫梧桐死了,你恨的人只剩我了,你要杀便动手吧。”
崔鹉摩挲着血戒,一怔,翻身坐起来,目光褪去了浑浊,恢复了明亮。
“会杀你的,不是现在。”
她一扯衾被,动作随意,精准盖住了瘦弱单薄的谢得。
“你去哪里?还早,你不再躺会吗?”谢得看着起身穿衣的女子,问道。
崔鹉披上衣裳,哼笑一声。
“我有事去皇城,怎么?舍不得我?”
“你说话不必故作刻薄,我知道轮椅是你送的,鹉娘,我们之间不能好好相处吗?”谢得裹紧身子,点漆似的眼瞳,温和地看着崔鹉。
“那日的黑泉,你早就知道我会变成这样?”
谢得问出一直盘旋在内心的疑问,他现在废物一个,身份成雾,无法行动自如,正遂了崔鹉的愿。
她恨他,不会让他好过。
“对,我早就知道。”
“黑泉剧毒灼人,很痛,我就是要折磨你,来抵我五年来的不平。”
崔鹉语调和缓,如同调情。
谢得怆然:“你当真如此恨我?”
崔鹉慢悠悠转过身来,身材颀长挺拔,脸上挂着明媚俊逸的笑容。
谢得恍然,仿佛看见了从前鲜衣怒放的爱笑少女。
“宝贝,不恨你,难道还爱你吗?”
崔鹉开口,轻佻的语调,打碎了谢得的回忆。
新朝建立,百废待兴。
新帝紫薇为鸿王平反冤情,崔氏一雪前耻,重新跻身皇城世族。
当日崔鸿年迈,将主母之位传给嫡长女崔墨,崔氏回归士族,为了避免君臣猜忌的惨剧再次发生,崔墨主动上交了暗卫统领权,守着一品闲职退出了朝堂争斗。
午时,崔鹉掐着时辰,提了两壶酒,去见紫蔷最后一面。
废帝紫梧桐的子女和妃君,按礼制,恩赐殉葬。
监牢,紫蔷望着天窗透过的一束光,淡然笑着,洒脱、自在。
“秀廉,这是什么酒?”
崔鹉席地而坐,精贵的衣裳沾了土灰。
“桂花酿,很甜。”崔鹉将酒推过去,顾自低头抿了一小口。
紫蔷笑道:“我不爱喝甜酒。”
话是这么说,聊胜于无,紫蔷拿起喝了一口。
“你要什么,我命人去取。”崔鹉缓声说道。
紫蔷反应过来,崔鹉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屈尊前来,倒是她的荣幸了。
“不必,桂花酿也挺好的。”
“秀廉,我母亲怎么死的?”紫蔷轻叹,问道。
崔鹉:“被我拧断了脖子。”
她抿了一口酒,甜甜的滋味在舌头上漫延,脑袋沉重,内心沉重。
“呼,倒是干脆,我还以为你会多折磨她。”紫蔷拍了拍胸膛,笑着说。
崔鹉未发一言,看着紫蔷,似乎在说,她确实有这个想法。
紫蔷豪迈一笑,认命摇了摇头。
“死了也好”
崔鹉见她如此,垂眸道:“那你想活吗?我可以放你走。”
现在崔鹉说什么,紫薇都会答应。
紫蔷闷声一笑,摆手。
“还是不要,死了也好。”
“活着,我怕自己恨你。”
崔鹉了然,举酒隔空敬了她一杯,神情淡淡,不喜不怒。
“也好。”
崔鹉问完了话,起身欲离开。
背后,紫蔷发出一个疑问。
“秀廉,恨是一种什么感觉?”
崔鹉想了想,声音沉沉。
这个答案一直在她心中。
“时时孤独,时时痛苦。”
紫蔷讶然,心中涌现出对崔鹉的同情和愧疚。
“秀廉”
紫蔷什么也没能说出。
道歉和原谅说得容易,就会虚伪得冠冕堂皇。
“对不住,就算无用功我也要说,反正我快死了。”
紫蔷对着离去的寂寥背影喊道,淡然的眸子红了眼眶,隐忍着,抱住自己的头,痛哭流涕。
紫梧桐坏事做绝,紫蔷想不出借口为自己开脱。
毕竟,当日紫梧桐下手,她没拦。
崔鹉的冷酷残暴,同五年前判若两人,一切拜紫梧桐所赐。
是她母亲撕开了崔鹉眼中遮住世间的面纱,将黑暗与欺骗暴露在她面前。
紫梧桐死了,活着的崔鹉,比死人痛苦。
行刑之日,烈日灼烤大地。
刑场上,出现了异样的声音。
“爹,你们放开我,我不要死,我要找我爹!”
一位小皇子混在囚犯中,灰头土脸哭声凄厉,豆大的泪滴糊湿了脏兮兮的脸颊。
崔鹉被紫薇派来监制刑场,支着额头坐在阴凉处,闭目静思,闻言,睁开了眼。
“何人喧哗?”
守在一旁的刑部侍郎连忙上前,道:“好像是十八皇子紫尘。”
他对崔鹉的态度很恭敬,虽然崔鹉并无官职在身,但她是新帝面前的大红人,说的话比谁都好使。
紫尘这个名字在崔鹉脑海里转了转,随口问了句。
“他爹是谁?”
“十八皇子生下来就是欢贵君在照顾,应该是欢贵君。”
刑部侍郎刚说完,后悔自己嘴快没过脑子。
欢贵君如今不知去向,崔鹉要是过问起来,就是刑部失责,轻则无事揭过,重则日后惹出祸患,所有经事的主官脑袋都要落地。
好在崔鹉似乎并不在意失踪的欢贵君,目光凝在那孩子身上,看得入神。
“孩子留下,其他人照常行刑。”
刑部侍郎有些迟疑:“崔娘子,这是否要请示陛下?”
崔鹉嘴角勾出温和的弧度,笑道:“无碍,行刑完我就去找陛下说明此事。”
刑部侍郎只能领命。
紫尘被带至崔鹉身边,未满四岁的稚童哭得抽抽搭搭的,埋头不敢面对崔鹉。
“抬起头来。”
紫尘不敢不听话,扁着嘴,满脸土灰的肉脸上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颤巍巍看着面无表情的崔鹉。
崔鹉看得仔细,紫尘肌肤细嫩白皙,略深的瞳仁,和谢得倒是有几分相似。
可孩子的生父绝不可能是谢得,毕竟谢得的守砂,是崔鹉亲眼看着脱落的。
崔鹉带着紫尘去见新帝,面对四岁的孩子,紫薇还不至于提心吊胆,何况若是紫梧桐之子,崔鹉比她更无法容忍其活下来。
事情办完了,崔鹉启程回白马山庄。
“崔鹉,你确定不留在皇城?孤可以为你封官进爵。”古道边,望着落日夕阳,身着常服的紫薇笑着挽留崔鹉。
崔鹉摇了摇头,前半生的惨痛教训已经切实告诉她,伴君如伴虎,现在紫薇对她事事相依,保不齐日后,猜忌的火苗又燃烧了起来。
崔墨身弱,由她掌管崔氏,紫薇想必更加放心。
崔鹉摇了摇头拒绝:“不了,多谢陛下美意。”
紫尘太脏,上马车前,崔鹉回头看着眼巴巴的孩子,对肖十六说。
“你,带着他坐在后面,不要弄脏了本庄主的马车。”
紫尘:“”
这个姨娘坏坏,他不喜欢!
回到白马山庄,崔鹉让人第一时间带紫尘去梳洗。
洗干净的紫尘像个圆润的小玉人,换了新衣裳,扯着玉髓子含着嘴里流口水。
崔鹉:“啧。”
后悔把人带回来了。
天气晴朗,谢得和崔主君正在院子里说话。
崔鹉平安归来后,一切尘埃落定,崔主君就没什么好烦恼的了。
站在旁人的角度,他分明看出崔鹉谢得还有情意。
尤其是他的女儿,长大了,被害过一次后,沉默了许多,谨慎又警惕,不会再轻易信任他人,将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
崔主君看得清楚,自然不愿崔鹉再自我折磨,想来想去,只好从谢得身上入手。
崔鹉回来后,各地递了很多帖子请她,自然有些存了别的心思,想把大家公子送进白马山庄的。
白马庄主崔鹉出自清河崔氏,世家大族,五年前正夫“逝世”,如今正夫位子空着,虎视眈眈大有人在。
若是能成为得到庄主青睐,相当于成为清河崔氏的夫婿,那是天大的喜事。
崔主君还能不了解自己女儿的性格,她现在执着于谢得,肯定没心思放在其他人身上。
不如举办一场宴会,以“选夫”为借口,趁机拉近二人的距离。
打定主意,崔主君气势汹汹往谢得院子赶去。
“听说主子回来了,奴去找主子。”
映松见气氛不妙,怕崔主君对谢得不利,连忙去请崔鹉。
谢得面色坦然,微微挺直了腰背,像棵清俊挺拔的青松,堆着笑意,惊讶地看着崔主君。
“你不必紧张,我来同你聊聊天。”
“崔主君想要聊什么?”谢得不动声色道。
“谢得,最近很多帖子送到山庄,要给鹉儿说亲,此事你怎么看?”崔主君说道。
要是谢得反对,崔主君顺理成章让谢得参与进去,让崔鹉趁机宣布谢得的存在。
谢得面上镇定,心底像是被重锤砸击,沉闷的痛意蔓延开来,心想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好,我没意见。”谢得轻声说道。
崔主君:“什么?”
好似没听清,崔主君不敢相信,再次问了一遍。
崔鹉立在门外,听到谢得的回答,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
轻轻笑了笑,松开了紫尘的手。
“小鬼,进去。”
一旁的映松本能察觉到危险,心想谢公子危矣。
肖十六和映松面面相觑,做好了崔鹉转身离开的准备。
崔鹉冷笑一声,跟了上去。
“映松映松,我在画本里看过这种情节!”肖十六激动地说道,要不是男女有别,她怕是要抓住映松的手摇个不停。
映松:“没事少看乱七八糟的东西。”
“爹!”
谢得眼一花,一团雪白旋风席卷而来,扑在了他身上。
那双大眼睛,倾时布满了水汽。
“紫尘?”谢得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崔主君比谢得更要吃惊:“他唤你爹?谢得,你——”
他年纪大了,实在经不住刺激了,枉他还想复合谢得和女儿重修于好,如今倒好,他早已和别人生米煮成熟饭。
“谢得,你太让我失望了!”
“崔主君,你误会了,紫尘是我表弟的孩子,我只是代为照看。”
谢得福至心灵,说道。
“呵”,熟悉的冷笑。
谢得扭过头,崔鹉一席青绿长衫,抱臂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