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磨
“可惜,我不信你。”
崔鹉一句话,谢得百口莫辩,又慌又急,恨不得顷刻剖出心来,送到她面前鉴定真心。
手指紧紧抓住崔鹉,像最后一根稻草,不敢放手。
谢得的手在颤抖,传递给了崔鹉,害怕被甩开。
“如果我说话有假,你便杀了我。”
崔鹉不屑:“杀你脏我的手。”
“那我自裁。”
谢得唇色苍白,眼里的光逐渐聚起来,毫不犹豫。
“先起来。”崔鹉笑了笑,手拉起谢得,动作难得温柔。
甚至,谢得坐进了她怀里。
浓郁的冷香扑鼻,与莫离花香不同,寒冷彻骨,令人头晕目眩。
营地里人来人往,姿势太暧昧不雅。
“我身上脏。”谢得僵硬得像一只缩着翅膀的鹌鹑,指节蜷缩泛着白,不敢造次,安分守己搁在膝盖上。
两人之前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要将崔鹉代入,热度从脚底酥麻上头顶,谢得怦然,很不自在。
崔鹉笑笑,没有理会他突如其来的羞涩。
叫谢得此时抬头看,或许能发现,施舍他温柔的女子眼底毫无温度,无尽凉薄。
她从贴身衣袋里倒出一颗赭红色丹药,递到谢得眼前,示意他张开嘴。
谢得想都没想,檀口一张,殷红的舌尖卷了丹药下肚,把女人指头舔得潮湿晶亮。
崔鹉眉毛高高扬起,笑容戏谑看着谢得。
“水这么多?”
谢得羞红了脸,为自己下意识孟浪的举止惊得嘴巴微张。
“不是的,我帮你擦掉。”谢得呐呐,捉住崔鹉的手,按在他大腿。
崔鹉:“”
谢得哑然,连忙解释:“不是,只有这里干净些。”
崔鹉表示不解:“我为什么非要在你身上擦?”
谢得脸涨红,有些懊悔,五年后的崔鹉压迫感十足,遇事镇静从容,显得他格外犯蠢。
“你怎么不问我给你吃了什么?”崔鹉捻了捻手指,拜谢得所赐,已经干了。
谢得摇了摇头,眼神明亮,充满信任看着她:“不管你给我什么,我都会吃下去的。”
崔鹉指尖啪的松开,面无表情放开了他。
“傻子,那是毒药,一个月你就要死了。”
崔鹉充满恶意地说道,期待着谢得露出惊恐害怕的神色,他会后悔回来,白白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女子期待着,细细看好他的神态变化。
什么都没有。
崔鹉想看的都没有。
谢得星眸闪烁释然和欢喜,被放开也不敢凑上来,双手正经揣在身前。
“是毒药,不是糖豆,你笑什么?”崔鹉唇角一撇,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
真的是断肠烂肚的毒药,没有解药,崔鹉没说谎。
“我开心。”
“所以你在开心什么?”
崔鹉歪头。
“我害了妻主,害鸿王妻夫与爱女生离死别数年,妻主杀我剐我都难解心头之恨,赐我毒,让我轻松死去,是妻主慈悲,谢得毫无怨言。”谢得说道,站得挺拔如玉,声音清缓娓娓道来,优雅端方,让崔鹉想起了往日清贵霁月的谢太傅。
他说得没错,崔鹉充斥怀疑和黑暗的五年,不能这么算了。
“多说无益,别妄想我会放过你。”崔鹉冷道,嘴角勾起了一抹危险的微笑。
她说着,似乎另有打算。
谢得静静的,芝兰玉树立在她身边,心中只有喜悦和失而复得。
在她身边,五年来枯死的谢宝树得以绽放华彩和优雅,重新活了过来。
崔鹉迫不及待,抽了个空,带着谢得翻山越岭,来到一处不知名的漆黑洞穴。
两人站在洞口,谢得被扑面而来的腥气和热气熏得眉头紧蹙,几欲昏倒。
“妻主,这是?”谢得胸口翻涌,忍着不适,问她。
崔鹉眸深似海,盯着谢得,压抑着难言的兴奋和邪肆。
“宝贝,如果你活着出来,我就要你。”
谢得先是露出了疑惑,后听出了她话中深意,全身一颤,怔怔看向漆黑得宛如恐怖怪兽之口的神秘洞穴,良久无言。
“怎么,怕了?”崔鹉讽笑道。
谢得看着崔鹉目不转睛,仿佛是最后一眼,怎么看也看不够,温顺摇了摇头。
他笑了,声音冷静动听,微带笑意。
“我进。”
“我只是还想看看你。”
谢得语气不无惋惜和遗憾,和妻主重逢的时刻短暂犹如昙花一现,让他怎么舍得。
“那你就努力活下来,这样你就能回到我身边了。”崔鹉上前大发慈悲拥住了谢得,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像只山野迷人的妖精,诱惑难当。
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谢得临死不再忸怩,举止大胆抱住了崔鹉,融进了她的香气之中,感受着他的爱人。
“三日后我来接你。”崔鹉声音淡淡,环着谢得的手利落撤回。
谢得深吸一口气,松开了崔鹉,脱了鞋子,雪白的玉足一步一步坚定不移走进洞穴。
不敢回头,害怕看到她毫不留恋的背影。
滚烫的感觉就像踩进了温度很高的热泉,谢得一惊,原来这不是洞穴,而是一汪漆黑浓稠如墨的泉水,烫、臭。
谢得脚一滑,整个人没进泉水。
咕噜咕噜,身体炸开一般,开始无休止无止境的疼痛折磨。
骨头打碎融化,筋脉寸寸断裂,肌肤仿佛被无形的手生拉硬扯和骨肉分离,谢得迫切希望自己晕过去躲避这场酷刑,又怕晕了再也醒不过来。
实在疼得受不了,谢得回忆起白马山庄的镜湖,想起湖底所见的妻主不是做梦而是真实的,真的是崔鹉救了他,之后又与他
靠着零星回忆,谢得勇敢惨烈同缓慢流动的时间对抗,晕了有醒,醒了又晕,思绪随着破碎的身体一同细碎,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很久很久,麻木无神的谢得在深刻的疼痛中挤出了残余的清醒。
原来这就是崔鹉对他的惩罚。
她死过了,体味过死亡的滋味。
对于崔鹉,死亡就是无数利箭,穿过她的身体,她很痛很痛,痛到了呼吸停止那一秒。
谢得现在的感觉就是无数把匕首刀子在他身体里游走肆虐,将他破膛开肚,绞成了无数肉泥和骨渣。
徘徊在死亡阴影的边缘,谢得被拉入黑暗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谢得被一只温柔慈爱的手唤醒。
“孩子,醒醒。”
从未体会过父爱的谢得眼尾濡湿,尚未完全恢复清醒,声音嘶哑,令人忍不住心疼。
“爹”
谢得睁开眼睛,身旁竟然是远在清河的崔主君。
崔主君的笑容有着舒缓不安的神奇效果,谢得认错人,闪过一瞬的不自在和赧意。
“崔主君。”
谢得坐起身来,忽略了身体传来的怪异。
身体轻了好多,好像回来了年少,让谢得有些不习惯。
崔主君惊奇地看着谢得,似乎才认出他来,惊得合不拢嘴。
陌生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谢得?谢太傅?”
谢得面露疑惑,答道:“是我。”
“妻主呢?”
谢得庆幸自己还活着,松了一口气。
妻主说过,他活下来,就要他。
谢得面上露出笑意,检查身体并无大碍,手脚细了许多,又瘦了。
心底鼓鼓,像只雀跃的飞鸟扇动翅膀,他想见她。
“谢太傅,你还是看看吧。”崔主君叹气,为他寻来一面铜镜。
谢得心底一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光滑细腻,并无改变。
铜镜里,倒映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谢得认出来,那是十年前的自己。
“!”谢得一时无法接受,仿佛看见妖怪,扔开了镜子。
清俊的脸苍白无措,两只手不停颤抖。
“这是什么?我在做梦?还是我已经死了?”谢得失了神,喃喃自语。
听说人死后,会重新变回年轻的模样。
谢得大惊:“我的腿,为什么动不了?”
“你的腿似乎已经废了。”
崔主君内心复杂,女儿死而复生,似乎变了一个人。
不声不响抱了人回来,又不声不响走了,女儿的心思,不比以前外放简单,深深藏在了内心深处,连做娘爹的都看不出了。
平白无故将谢得变成这副样子,崔主君也不懂女儿到底为了什么。
人没了腿,就像鸟儿折了翅膀。
谢得往后只能依靠旁人行动,或是永远被束缚在卧榻之上。
行径残忍不忍指摘,可崔鹉行事,恣意放纵不管后果,做父亲的,他很担心有一天,女儿会失控,做出更加无可挽回的事情。
不是不恨,五年前的无妄之灾,害得崔家一夜之间大厦倾倒,妻主病倒,亲生骨肉流离失所长达五年之久,近日才重逢。
五年前,他也恨过谢得。
从他嫁入崔家,崔主君的心就没踏实过。
女儿死后,紫梧桐昭告天下谢得殉妻,后院里,得知消息的崔主君无可奈何,默默埋怨老天让他死得太容易了。
从皇城到清河,崔鸿和他只带了唐趣和诸葛六,崔府张罗葬礼,时光漫漫,只道寻常,潦草过了一年。
一年后,崔氏照常往皇城上交贡品——清河忙活了一整年的美玉宝石。
自崔墨入赘皇族,崔氏的财富源源不断流入了紫梧桐的口袋,成了每年的常态。
谢欢,紫梧桐的宠君,谢氏的小公子,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清河。
那一天皑皑白雪,清晨天未亮,崔鹉的灵堂,身姿清贵的男子不知跪了多久。
看清他的真容,崔主君转头去寻扫帚,气势汹汹欲将人打出去。
“你这伪君子,害我女儿,还敢出现在她面前。”
谢得面容疲惫,垂着头颅默默无言受了他几下,躲也不躲。
哀伤的目光,轻轻放在牌位上。
声响大了,门外的曹嬷嬷急忙冲进来阻拦。
奉旨护送谢得的曹嬷嬷于心不忍,告诉了崔主君真相。
“崔主君莫要再打了,此番陛下对崔氏消极怠工、贡品质量残损颇为不满,是欢贵君极力抗争,才保住崔氏性命。自那死以后,是欢贵君一直在陛下面前保你们,崔主君,你要明辨是非啊。”
“为什么?”崔主君浑身一震,既然害死了他的女儿,又要让他报以感激,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谢得,别假惺惺了,我宁可你杀了我们。”
“出去,不许你出现在绣绣面前,你有什么资格,滚出去!”
崔主君不认,谢得不躲不闪,挨了他十余下,身子一晃,嘴角溢出血丝来。
崔主君心痛得无以复加,看着赎罪的谢得,高高举起的扫帚,缓缓落了下来,没再打去。
“你究竟要如何?绣绣已经死了,死后你都不让她安宁吗?”
谢得瞳孔颤抖,背身避过无字牌位,下意识藏住自己流血狼狈的沧桑模样。
谢家宝树,早已枯萎在那个春天。
现在他,像一截半朽枯木,丑的要命。
她要是看见,都嫌脏了眼睛。
为了不翼而飞的尸首和帝王虎视眈眈的崔氏,他苟活于世,难免,样子不如从前好看。
日后黄泉相见谢得想不到日后,崔鹉不愿见他的。
凡此种种,不过他迟来的一厢情愿。
“你到底为什么?”崔主君恨道。
仓皇离去的欢贵君扶住冻骨的门栏,一怔,声音凄凄。
漫天飞雪,他的声音不知飘往何方。
“因为我知道鹉娘最在意你们。”
“如果你们死了,我和鹉娘就真的完了。”
“黄泉碧落,我还心存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