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劫
午门沉肃,禁军林立,团团围住了刑场,单膝跪地的崔绣鹰双手献上明黄的诰令。
玄紫色的华服曳至崔绣鹰跟前,紫梧桐拿走诰令,轻轻笑道:“崔鹉,你救了崔家,可是谁来救你呢?”
崔绣鹰面不改色,看向了从刑场下来的崔鸿,似乎松了一口气。
紫梧桐见她不惧,凤眸急遽沉了下来,伸手压下了崔绣鹰的头颅。
崔绣鹰倔强地梗着脑袋,不服输的鹰眸狠狠地瞪着紫梧桐,下颌流畅,俊美桀骜的面庞发出惊人的生机和活力,延伸吞噬,盖过了紫梧桐浑身老成的暮气。
她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就像初生的日光,翱翔的鹰,谁能不被吸引?
紫梧桐不耐,维持着风度,得意地笑了,悄声在崔绣鹰耳畔说了什么。
“崔鹉,你今天必须要死,因为崔氏的血脉断了孤才安心,要怪就怪你的母亲太能干,孤不能不防啊!看在你马上要死的份上,孤再告诉你一件事。”
“从你回来,崔家的覆灭就开始了。”
“你的毒是孤下的,冬卿之所以会嫁给你,就是为了帮孤拿到解药,身为女子,孤不得不承认你魅力巨大,但是那又如何,冬卿对孤情根深种,孤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孤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能帮我摘下来,他就是这么神通广大。”
“怎么样?你是不是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啊?”
顿了一下,紫梧桐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
油盐不进的年轻贵女浑身一震,瞳孔惊缩,竟失了理智,突然暴起,杀向了紫梧桐。
“胡说八道,我杀了你!”
崔鸿被押着,见到这一幕,心弦漏跳,挣扎着对崔绣鹰喊道:“逆女,你做什么,快住手!”
紫梧桐笑容玩味,似乎早有预想,崔绣鹰一动,曹嬷嬷不怕死地抱住崔绣鹰。
“护驾!护驾!”
紫梧桐飞速后退,禁军层层拦在崔绣鹰和紫梧桐之间。
曹嬷嬷是个年近六旬的老妇,不怕死地拖住了崔绣鹰。
“放开我!”崔绣鹰怒吼。
箭从四面八方来。
崔绣鹰一把将曹嬷嬷推开。
“嗤嗤”,万箭齐发,崔绣鹰中了数箭,瞬间成了个血人,扑向紫梧桐的身影僵在了原地。
再往前,双膝落下,重重磕在了地上。
鹰眸瞪圆,闪过一丝迷茫。
曹嬷嬷哆哆嗦嗦咽了口唾沫,心里十分复杂,她以为自己会和崔绣鹰一样,死在禁卫手中。
可是崔绣鹰推开了她。
女子垂头跪在地上,像一头负隅顽抗的猛兽熄灭了生息。
只剩浅浅的呼吸。
“啊啊啊啊,我的女儿!”崔鸿疯了似喊道,甩开了身上禁锢,没走两步,又被禁军一齐压在地上。
万山压顶,崔鸿血目暴突,手不愿放弃地伸向崔绣鹰。
“绣绣,别吓娘!你说话啊!”
箭雨遮天,赶到的谢得发出一声哀鸣。
“鹉娘——”
闻见他的声音,苟延残喘的血影微微一动,血色中一双疲惫的鹰眸,不复锐利,黯淡地看着谢得,似有话说。
她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不稳,伸出了一只插着箭的手臂,身下血流成河,活像地狱爬出索命的恶鬼,不死不休地走向谢得。
“谢得!”崔绣鹰低吼。
曹嬷嬷欲下令,被紫梧桐拦住了。
紫梧桐笑容得意,笑道:“你且看吧。”
崔绣鹰的模样着实可怖吓人,谢得向她跑去,衣袂纷飞,泪止不住,砸了下来。
“鹉娘——”
谢得的金簪在崔绣鹰眼中颤抖出重影,她不过强弩之末,站起来走了一步,区区半寸,便不能前进。
口中鲜血杳杳,囫囵着,谢得凑近了,才听见她说了什么。
“你嫁给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崔绣鹰问道,眼神又伤又痛,带着哀求看向谢得,苦苦求一个答案。
谢得喉咙发紧,好似被堵住一样,无法辩解。
“你要杀我?”
“不是的,鹉娘你受伤了,不要再说话了,我带你去找太医。”
谢得清雅如玉的脸雪白一片,仿佛失血过多的人是他。
见他这副心虚模样,崔绣鹰眸光尽碎,明晓了真相。
“你簪子还我!”
崔绣鹰怒火烧心,使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血手抓来,谢得不避不让,心魂早已随着她最后的话冲出了天灵,冷冷地钉在了原地。
未果,阎王点名无常勾魂,“咳”,崔绣鹰涌出一口血来,目眦欲裂,手停在了谢得脸旁。
女子明亮到死不瞑目的眸子生机掠夺遽灭,逐渐空洞,浑身狂猎的生气刹时灰败,无力的手高高落了下来。
意识弥留之际,崔鹉脑海闯进一段不相干的对话。
蜃楼,紫蔷问她,谢得嫁进崔家,要什么她都愿意给吗?
“他要什么,只要我有,都拿去又如何。”
只是没想过,他要她的命。
死到临头,她还留恋,兰树下落泪的郎君。
晚宴他举杯含笑,她受蛊惑,亲口喝下他们蓄谋的毒。
好痛。
好痛。
不,她不想死,力气却渐渐弥散。
谢得怔怔地看着她。
屹立的血影轰然向后,鹰眸半阖灰暗,似没了气息。
“绣绣!苍天啊,陛下我求求你,各位娘子各位奶奶,放我去看看女儿吧,求求你们了!”崔鸿哭喊道。
崔鸿的哀求没能感化身上的大山,禁军压在她身上,鸿王昔日的傲骨被寸寸压断,只要愿意放开她,她的尊严没了又如何。
崔鸿哭着喊着求紫梧桐下令。
“陛下,求你看在老臣一片忠心的份上,让臣代女儿去死,求陛下请太医救救她!陛下!臣愿意替女儿去死啊!”
紫梧桐见她倒下,崔鸿还在挣扎,神志几近癫狂,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卸磨杀驴,兔死狗烹。
心腹大患崔家,世族第一,两位主子被她利用一箭双雕,世族的权力大山没了大半,紫梧桐心中当然畅快。
而谢得,紫梧桐眼中难得露出温情。
“曹嬷嬷,下旨。“
曹嬷嬷尖细的声音盘旋在半空,谢得空茫无感,仿佛自己追随崔绣鹰去了。
谢得下意识拥她在怀里。
怀里的人尚有余温,好似静眠。
曹嬷嬷说什么,听也听不清,只听见紫梧桐赐他谥号“端”,谢得一怔,竟然想笑。
紫梧桐逼死了崔绣鹰,现在还要赐死他,这是不是她最后的良心,放他随妻主去了。
谢得说完,温柔地亲了亲怀里残损破碎的人儿,马上要去见她了,竟喜悦地落了泪,热泪砸在崔绣鹰眼睑,砸得浓长的睫毛轻颤,就像人还活着,和往日一样在装睡。
“妻主,我马上便来寻你,你这么生气,打我骂我随你出气,我不要离开你,做鬼也要跟着你。”
谢得轻声说道,笑吟吟闭上了眼,刽子手举起了寒芒大作的鬼头刀。
刀起刀落,血泼了午门一地。
春暖花开,世间再无崔绣鹰和谢得。
崔家横生变故,一老一少,一病一亡。
秀廉郡主以下犯上,企图弑君,死后尸首丢入寒山乱葬岗。
待崔鸿清醒后跪求曹嬷嬷才知此噩耗,一家老少在寒山寻了十天十夜,时日已晚,寒山尸骸恶臭,俱是断臂残身,莫不是野狗秃鹫闻着青春年小的血气,连畜生都懂得挑三拣四,独独啃了崔绣鹰这块色美肉嫩去。
可怜崔鸿夫妇寻觅女儿尸身无踪,堂堂清河崔氏贵女,下葬时一具空棺,来时尚且有依有靠,死后竟成孤魂野鬼,下不了阎殿投胎,祭不了在天之灵。
帝心这般冷酷残忍,经此一遭,身子骨一向硬朗的崔鸿伤了根子,每况愈下,终日卧病在床,崔主君失了爱女,妻主又伤了身,免不得以泪洗面,徐郎半老的容貌如花凋谢。
嫡女崔墨成为崔氏新任族长,幸得帝卿紫藤垂青,以崔氏为聘依附皇族,成为帝卿驸马娘,清河崔氏顺势变成了皇族的囊中之物。
自清河崔氏倒台,暗卫和禁军收归皇权,皇城四大家族发生剧变,由原来崔氏独大的局面变成了“魏裴宋谢”四家平起平坐。
世人暗自唏嘘,加之崔鹉谢得这对少妻老夫命丧黄泉,谈论恐触了凤帝霉头,私下便以“鸳鸯劫”来称这场午门事变。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到了三月后的暑夏,天上水汽积重,风鼓衣裳乱云鬓,狂雷震耳欲聋,掩在漫天黑云间欲落不落,似一头庞然巨兽咆哮翻滚,人心惶惶不安,不多时,一道巨雷轰然砸下,轰隆惊醒婴儿哭吓,豆大的雨滴啪啪砸在屋檐,这一场洗炎消暑的雨水才赏脸下凡,一直持续了半月之久。
雨水洗去乏热,添了凉爽,雷声收势,天青云舒,本应身死祭天的崔绣鹰一声喟叹,挣脱黑暗,悠悠然睁开了眼睛。
“这是哪里?”崔绣鹰嗓音嘶哑,看了看四周昏暗的石壁,烛火跳动,壁上一道长长的黑影慢慢走近。
白色长袍的怪邪婆子披着一头长长的白发,发丝胜雪,端的是兴奋诡异的笑容,崔绣鹰漠然一看,冷道:“莫不是谢必安来索我的魂?我是到了阎罗殿吗?”
谢必安是凡间所传白无常的名讳,婆子桀桀笑了,似乎对她饶有兴趣,笑道:“老身可不是鬼差,你可以叫我怪医姥姥,而你走了一趟鬼门关,侥幸活命,还是想想要怎么谢我的救命之恩吧。”
原来这古怪婆子竟是一名醉心尸首复生之术的神医,容身之处也是专避日光,选了一处阴湿潮黑的洞穴,整日与黑暗为伍,研究着偷藏的尸体。
那日她照例前往乱葬岗寻尸,偶然瞧见崔绣鹰半张死不瞑目的脸庞,打眼一觑,俊美卓绝,抓人眼球,可怜被压在尸山之下,怪医姥姥被她容貌吸引,好奇走近,伸手一探,双眼瞪大,忙不迭将人带了回来。
此人身中数箭,本已无回天之力,奈何死前求生,执念惊人,又是武艺高强内功高超之人,心口余气,滞在胸间,吊着一缕将去不去,将消不消的生魂。
因缘际会,崔绣鹰在死前遇到了怪医姥姥,捡回一条残命。
怪医姥姥一生研究奇医怪术,又不愿残害生人,多年从死人入手,如此得了崔绣鹰——同时在阳间阴间徘徊的活死人,深知定是她钻研的关键,喜从天降惊喜若狂,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医术施展来,不吃不喝守着崔绣鹰。
一月后,奇迹发生。
崔绣鹰虽未醒来,但也没有生命危险,陷入了长久的沉睡。
她容貌打眼,丰神俊美,无声无息像一尊神像雕塑,怪医姥姥瞧着赏心悦目,每隔半月喂她一颗辟谷丹,日子就这样匆匆流水逝去。
百余天后,狂雷惊动大地,也唤醒了崔绣鹰。
听她娓娓道来,崔绣鹰面容平静,探了探身体,触感尽失,纹丝不动,一身箭疤伤口无碍,总之还需休养才能恢复。
“年轻人,你太幸运了,全身上下只有心脏完好,非是如此,就算姥姥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你,苍天怜你,真是个福厚之人!”怪医姥姥啧啧称奇道,凑近看见一双眼尾略尖的茶色鹰眸,穿透力十足,比眠时还要俊美贵气,默然敛目,眉梢自带风流韵致,眸光流转,漫不经心幽然,小小年纪竟让怪医姥姥看不出底细。
崔绣鹰走了一趟鬼门关,身心大起大落,死而复生心性大变,紫梧桐的话,仿佛近在昨日,近在耳畔,告诉她所有真相,笃定她必死无疑,怎知造化弄人,她竟然还活在世上。
骤听见怪医姥姥的话,崔绣鹰哼哼一嘲,如痴如狂。
“福厚之人?谢姥姥吉言,救命之恩,鹉没齿难忘。”
最后四字,似啖肉饮血,恨得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