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工具人
临近七点半，展馆值班室的窗户透出一缕白炽光。顾清水探头看了一眼，才放心大胆地迈过门槛。
这是一座典型的中式建筑，穿过别致的风雨长廊，就是茶文化的展厅。
作为双教师家庭成长起来的独生女，顾清水从小感受到的，除了无微不至的关爱，还有密切关注下越渐膨胀的强势与控制，令人窒息又压抑。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拥有一处私人空间，是一种奢望。
开馆前夜，与往常不同，今晚会留下庭院氛围灯和大厅射灯，满足基本照明需求之余，更显温馨素雅。
她尤为享受当下独处的气氛。
值班室内，中年门卫从隔间出来，看了眼监控，正想出门点根烟，刚打开玻璃，便被室外与白天的极大温差冻得打了个冷噤，只能老实回到座位，闷头灌了几口热茶。
没过多久，闹铃响起。门卫抻着懒腰，起身按下电动大门的关闭按钮。一声轻震，大门紧紧闭合，挂上紧急联系电话的信号牌，然后大步朝着职工宿舍走去。
蹲在展厅过道的顾清水塞着耳机，仔细用美工刀刮除墙面干涸的泥巴，对外面的情况毫无察觉。与泥巴交错的还有一些人为破坏，她想起白天茶园泥泞的小道，以及赵蕊蕊略带敌意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也只是付之一笑。
小姑娘倒也没坑爹，破损的部分凭她一人之力就能修复好，看来只是想使个小绊子。
另一条街尾，此时灯红酒绿，独具匠心的特色酒吧外墙上挂满了酒瓶、风铃等物，在淡淡夜风之下，互相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
由于第二天需早起，大家玩到九点多也就散了。
何存溪本想提前回民宿睡觉，奈何赵蕊蕊竟毫无顾忌要与他一同前往，硬是又留下来撑到结束。以至于当看到前来接人的齐明从车上跨下来，微笑着站在门外时，何存溪觉得他整个人有如佛光普照般温暖慈善。
“存溪哥，我走咯，明天见哦……”坐上副驾位置的小姑娘冲他挥手，满脸依依不舍。
“齐先生，麻烦开车！”
“等等嘛，你不跟我说再见吗？”
忍着暴脾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再见。”
狠狠甩上车门，目送车子消失在巷口，他简直想高呼一声，自由万岁。回身却见林凯与李凯丽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顿然一阵羞愤。刚要发作，那两人立即识相地别开视线，目光空洞地眺望远方。
“呜哇……老婆你看，这里景色真美，回去以后应该会很想念吧！”
“对呀！”
“……”
回到民宿，何存溪尚在淋浴间冲凉，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等他换了衣服出来，李凯丽正站在门口哭丧着脸欲言又止。
同一客房前去开门的晨光随即告诉他，“组长不见了。”
异乡之中，紧急穿戴好的几人从民宿出发，沿着古镇街道一路寻找。
李凯丽拉着林凯边跑边带哭腔：“电话一直打不通，她到底去哪儿了？”
“别急别急，小姐姐这么大个人，不会走丢的，给她开视频了没？”
“你是不是傻？电话都不接，怎么会接视频？”
此时一道同行的小柔凑上来：“组长的手机没剩多少电，晚上看她到处找共享充电宝来着。”
“哎呀，这个小顾，怎么这样没分寸呢！出去都不提前打个招呼！”开口的是刘云，毕竟大家共事这么久，听到顾清水大晚上找不见人，虽然颇有微词，却也没太犹豫，披上外套跟着出了门。她这极端利己的个性，居然愿意帮忙寻人，大家已经另眼相看了一把，对她偶尔几句牢骚也就宽容许多。
不一会儿，眼底泛青的何存溪出现在众人面前。
林凯见他身上仍是洗澡后套的短袖，摇头道：“晚上这么冷，你就穿这？当真是要风度不要温度啊！”
何存溪不予理会，开口第一句便问：“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众人摇头。
“你们当中是谁最后见的她？”
刘云站出来：“是我，本来我俩是要一起回房间的，半道上她被赵老板的女儿叫走了。”
还没等何存溪出声，李凯丽单凭女人的直觉，已脑补了一出因妒生恨的情感大戏，立马追问：“云姐，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讲？”
“怎么就重要了？”刘云茫然道。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李凯丽的手机蓦地传出来电铃声，拿起一看，竟是疑似失踪的顾清水。
“姐！你在哪里！”
那头信号极差，顾清水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我……在展……”
话未说完，电话中断，再拨过去只有一串提示关机的语音。
林凯早贴着手机听了一耳朵，忙向何存溪转述：“她在站？站什么？站岗？”
然而对方已转过身去，向前走远。
五分钟后，何存溪气喘吁吁地停在展馆大门前。记下紧急联系电话，他没有第一时间拨打过去，而是进到对面小小的烟酒超市，提了一条软中华。
展厅里，顾清水急得来回踱步。本想着将手机锁屏塞进包里，至少能节约下与人通讯的电量，结果连一句话都没说全，就自动关了机。
想起那分别来自李凯丽和何存溪的二十多通未接电话，还有其他人各式各样的信息留言，她压力甚大，颓然坐到长廊栏杆上抬头仰望点点闪光的星空。
想也知道，自己这回引起恐慌了。
庭院拱门处，何存溪望着她清冷的脸，终于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掏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
“你们先回去吧，我找到她了，人没事。”
听到声音，顾清水震悚地转过头去，见面色铁青的何存溪一步一步朝这边方向走来，不免慌神。
“你的胆子是有多大？这么晚了被关在里面，难道一点都不害怕吗？”
自然是害怕的，尤其是当她得知门卫已然下班、四周空无一人后，但面对何存溪，她好歹是个比他多几年社会经验的人，便冷静道：“围墙有安装防盗网，不会有其他人进来的。”
对方怔了片刻，又加重声调：“不会有人进来，你也出不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那也没关系啊，明天就开馆了，相对于往常，肯定会更早开门，我只需要再等几个小时而已……”
“顾清水！”何存溪憋着火气走到她跟前，“那你知不知道，大家发现你不见了，连夜出来找，你口中轻轻松松的几个小时，却是他们为你担惊受怕的漫长煎熬？”
“……”这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生气，却又合情合理，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一副受挫的模样让何存溪于心不忍，侧目瞥见墙角堆着的颜料盒与罩面漆，语气柔和下来：“你能不能稍微依靠一下……别人？”
顾清水站起来，对上他那一双灼灼的瞳眸，有种深不见底的幽邃，愣了愣解释道：“墙面只有轻微磨损，原本是觉得我自己可以，不想麻烦你们再跑一趟。”
“一句不想麻烦，就把关心你的人推得老远。你真的不需要么？还是因为害怕失望受挫，所以从一开始就不期待？”
“我……”
“今晚这件事，你分明可以找大家帮忙，可还是选择独自跑来这里。你的初衷也许是不想麻烦他们，但他们刚才一块儿出来找你时，对你安全的担忧，就不是麻烦了？”
“团队合作，不是个人英雄主义，这样下去的后果，就是你牺牲奉献越多，越无法得到别人的理解。与人相处，是从信任开始的，你如果学不会信任他人，就不会有人愿意和你站在一起。”
顾清水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被这样一个小孩儿教育得哑口无言。说出这些话的何存溪，比任何时候都要成熟可靠，这让顾清水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识他。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她说的是“你”，不是“你们”，这是对他一个人的回应。一瞬间，何存溪所有的脾气好像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喜悦所置换。
“先回去吧。”
清了清嗓，拿起一旁顾清水的拎包。一不留意，一张被人随手放进侧开袋中的白色小纸片飘落在地。何存溪将其捡起来，借助射灯的光照，看清了那是一张保存完好的证件照。
即使微微发皱，也能看出照片中青涩稚嫩的脸，女孩扎着马尾，眼里满是对未来的展望，有面对镜头的羞涩，还有一股不服输的无畏。
不等他再仔细看，就被顾清水冲上来一把夺走，见她紧张，不由轻笑：“这是哪个时期的？”
“……毕业那年。”
“现在的你和那时候的你，没什么分别。”
没什么分别，因为我都喜欢。念完这句潜台词，潇洒地迈开步子，说：“走了。”
值班室里门卫趴在桌上哈欠连天，却对走出展厅的二人客气有加。
“慢走啊！”
顾清水过意不去，上前道歉：“不好意思啊大叔，连累你半夜起来开门。”
那人挥挥手：“没事没事，下次注意，也是我疏忽，没好好看监控！”
“早点回去休息吧，谢谢。”何存溪在身后说道。
对方见了他，笑容更甚：“是我该谢你才对，太客气了！谢谢啊小伙子！”
何存溪抿唇笑了笑，拽住不明所以的顾清水离开了这个地方。
“大叔为什么要谢你？”
“求人办事先送礼，”侧头看向顾清水，何存溪眼神温柔，“跟某人学的。”
第二天清早，顾清水单独包下一个小包间，等组员们到得差不多，才郑重宣布：“实在对不起，昨晚让大家为我担心，为表歉意，特地给你们准备了这顿早餐。”
小柔和晨光最先跑过来，笑着问：“组长，不会是酒店自助吧？”
“怎么会？每样都是我亲自出去买的，全是当地特色，”顾清水递给他们一人一块精致枣糕，“放心吃吧，不记在差旅费里。”
“谢谢组长！”
“咱组长真大气，唉……只可惜小何没这福分，吃不成了。”
顾清水环视了一圈已落座的几人，向林凯问道：“他怎么了？”
“感冒发烧了，昨晚回来精神状态就不好，刚洗完澡就跑出去吹风，说了也不听，不着凉才怪……”
李凯丽偷偷使了个眼色，拿起肉包子堵上他的嘴，“姐，我们也是早上才知道的，还没来得及去看他。”
“病得不轻，都开始胡言乱语了，”晨光摇头叹道，“好像把我当成了什么管家，还让我把他落在海岛的摩托艇带回来。”
听到这话，含着满满一嘴包子肉馅的林凯顿时紧绷了脸，抬手遮住面上的笑。
何大少爷脑子还算清醒，除了认错人以外，倒还记得自己在塔希提有个摩托艇。不过那玩意儿怕是带不回来了，去年暑假被他借花献佛送给了一个偶遇的漂亮妹子，为此没少被何存溪追着打。
“哟，那得送医院吧？”刘云跟了一句。
好不容易止住笑，林凯平稳住声线，说道：“小姐姐，你快去看看他吧。”
顾清水早就愧疚难安，说来何存溪的这场病，跟她有着直接联系，便点头道：“时间不早了，你们先吃，吃完直接去展厅吧。”
“不等你了吗组长？”
“不用等我，万一有需要去医院，我可能走不开，”想起昨晚何存溪说的那些话，她暗暗作了决定，“晨光，小柔，你们过去就负责设备维护和宣传手册的分点发放，有什么处理不了的问题找云姐沟通。”
“我？”
“云姐，你入行早，经验丰富，麻烦你先帮忙带着他们，可以吗？”
在公司，刘云不受重用，a组个个是精英，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而她更像个吉祥物。到了顾清水嘴里，她却是被人需要的前辈，这种当面肯定对她即便没有实质升华，也从某种程度上满足了虚荣。
没多想便应允道：“交给我就行，你把这儿照料好了。”
“好，凯丽……”
“什么也不用吩咐，姐，我负责管后勤，随时替补，我的定位就是大家的全职保姆！”李凯丽冲她笑道。
一旁的林凯连忙狗腿子般搭腔：“胡说，哪有这么好看的保姆？”
临走前，刘云神神秘秘地将她喊来身边耳语：“我听说啊，小何是老板家亲侄子，你得注意啊，可不敢这么病恹恹的带回去！要是老板问起来，我们都担待不了。”
顾清水暗自发笑，这谣传怎么越传越离谱？前些日子明明还是远房亲戚，如今都变亲侄子了。
“放心吧，云姐，他生病是我的缘故，跟其他人没有关系，我一定照顾好了，让他活蹦乱跳地回去。”
送走一干人等，顾清水刷了客房门卡，推门进去。凌乱的头发下，何存溪闭着双眼躺在床上，紧裹着雪白的被子犹如一只结了茧的蚕，看上去竟有些乖巧，几乎与初见印象里那目空一切的纨绔子弟判若两人。
“你怎么样？”
久不闻回应，伸手探了探对方异常发烫的额温，迅速拧一把湿毛巾替他敷上，便出门买药。
药店导购脸上堆满笑容，见她火急火燎地从货架上取下医用酒精和副作用较小的感冒冲剂，便问：“是发烧了吗？”
“对。”
“那建议您用一下退热贴呢，能缓解一些痛苦。”
“好，请帮我拿两盒。”
“好的，请问宝宝几岁了？”
“……二十二。”
直到付钱离开，那导购都不敢再看她一眼。顾清水倒没工夫替别人尴尬，又忙不迭赶回民宿。
进门后，只见原本摆放好的水杯不知何时从柜子边沿倾倒下来，湿哒哒的地板上已然趴了一个意识模糊的人。
桐里文化展览馆，茶道展厅。
李凯丽帮着分发完手册，手里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刚坐下休息，就见入口处赵蕊蕊精神焕发的身姿，目光锐利地在往来人群中，寻找某个人的影子。
她弯弯嘴角，慢慢踱步过去。
“别找啦，你的存溪哥今天没来。”
对于她的出现，对方微惊得一愣，忙问：“为什么？”
“昨天晚上着凉，发高热，在民宿躺着呢。”
“发热？！他要不要紧！”
“我也不清楚，但是他现在有人照顾，对康复应该很有帮助。”李凯丽顺势答道。
“谁……”赵蕊蕊思忖了片刻，不敢置信地问出心中答案，“你们那个组长？”
“你说呢？话说回来还要感谢你，要不是你耍的小心思，”李凯丽满眼同情地盯着眼前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他们俩人之间，大概还不会进展这么神速。”
对方瞳孔骤缩，不甘道：“你、你在说什么？”
“不相信啊？你可以自己去看咯，”说完即刻拉住路过的晨光，“房卡借她。”
“啊？哦哦……给。”
两步之外，林凯拎着几杯奶茶，走到他们面前，给晨光递过去，“都是半糖的，你们尝尝！”
“谢谢凯哥！”
见另一人不为所动，凑近问：“看什么呢？”
李凯丽回头笑笑，扬起下巴对着赵蕊蕊离去的背影，“没什么，工具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