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摊牌
坐进车里，顾清水死死盯着那对话框，心情澎湃又复杂。
然而整整五分钟过去，对方再没有传来任何讯息。中途有好几次，她都想发送一排问号，或是一个表情，但终究还是怯懦地收回手。她尝试着自我安慰：说不定是巧合，网线的另一端依然是那个长相四平八稳的学生会干事，也许刚好错发了对象。
可潜意识里，又越发怀疑这是披着他人身份外皮的账号。
她开始仔细回想这两个多月以来的所有细节——从一开始纯粹的工作交接，到身为过来人为对方在学校中遇到的难题给出建议，再到后来不设防地与之闲聊、分享喜好，仿佛历经一段漫长而虚幻的时光。
对方所表现出的，始终是个谦逊有礼，并对校园生活异常积极认真的正面形象，但有的时候，她会觉得，这像是一个完整的人物设定。操作者偶尔会露出一些想要努力维持人设的马脚来，但每次都能悬崖勒马、及时补救。让人感觉怪异，却又指不出任何错处。
再把何存溪与这个账号联系在一起，一切似乎毫无违和。在虚拟的网聊状态里，他喊她姐姐，每隔几天就来签到早午晚安，还会共同探讨曲风别致的新歌；而在现实生活中，他清楚自己的作息时间，每天都能准时出现。即便自己和盛佳嘉谁都没有特意向钟点阿姨吩咐过，每顿晚餐也全是爱吃的菜，甚至能精准地避开讨厌的葱姜蒜。
托他的福，顾清水放下与人交往一贯的戒备，每日坚持线上打卡，还从一个只听民谣的小文青逐渐转变为初入门的电音爱好者。如今想来，是她大意了，其实对方的每条信息里都拴着深深的套路，一步步将人引入迷局。
从手机屏幕上抽离视线，此时车子开出去很远，已经完全看不见那家ktv所在的建筑。抬起手慢慢扶上额间，她恨不能将这张脸揉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这样或许就可以重新来过，不用再去面对羞耻。
“美女，碰上什么事儿了？”前排司机无意间从后视镜里看出她的局促，善意地问道，“我看你又是挠头又是揉脸，好像挺痛苦的。”
何止是双手挠头，要不是空间不允许，当下以头抢地的心情都有了。回过神，透过车窗上模糊的影子看到自己一头乱糟糟的毛发，如同一个发病自虐的女疯子。顾清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稍微理了下仪表，又重新坐好。
一路上心烦意乱，等回到家中。眼前黑漆漆一片，才顿然想起室友一大早回去看她爸了，按照以往惯例，她会在家过夜，明晚返回。正需要人倾诉的时候，聆听对象却不在，她突然很是孤独，还有对自己人缘淡薄的唾弃。
不多会儿的功夫，一辆橙色兰博基尼跑车停在江南景苑的地下车库。
“还以为你终于良心发现，主动解救哥们于水火呢！”驾驶位的林凯穿着随性，打着哈欠朝身旁一瞥，叹了一口气憋屈道，“结果大老远催我过来就是给你当司机来了！”
何存溪一言不发，解开安全带，利落地下了车。林凯追着他进了电梯，一路忍到轿厢停靠，才鬼鬼祟祟地问：“小姐姐当场把你给拒了？”
“没有。”
“那你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做什么？”
“……有吗？”
“有啊！你现在这张脸简直像是要去找她干架！”林凯悲愤交加地摇着脑袋，“你说说你，以前活得多恣意潇洒，怎么动了凡心以后，反倒跟个娘们似的磨磨唧唧了？”
“你说什么？”何存溪停下脚步，眯长了眼睛。
“不是……话赶话说急眼了嘛！这追姑娘啊得一鼓作气，哥们今天就是来助你一臂之力的，”说着，便抢先走近密码锁，对着按键乱摁一气，等到大门发出警报并暂时锁定后，回头奸笑道，“你哪根手指录了指纹？”
虽然不认同这种做法，却默默伸出手，将四指握向手心，他不禁一愣，为自己的顺从感到微微惊讶。
只见林凯从口袋中掏出一把精致的钥匙扣。何存溪一眼便认出，这是去年他生日，自己送他的迷你瑞士军刀。毕竟大家都不缺钱，送再贵重的东西都显得俗气。可是当时这货收到礼物，将其端在手里盯了整整两分钟，竟满脸嫌弃，小声嘀咕了一句“还不如送钱来得实在”。话虽如此，自那以后他却一直随身携带。
谁知片刻分神，拇指就传来一阵冰凉的痛意。
“嘶——”何存溪皱起眉，憋着怒气质问，“你干嘛？！”
林凯十分了解他的暴脾气，眼下没一脚踢过来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了，赶忙缩进墙角解释道：“别别误会，我这是在帮你！”
门铃意外响起来，顾清水从沙发里仰起半截身子，顿了顿，立即一个健步如飞，冲向玄关，打开门惊喜道：“佳嘉！”
门外的人挑眉，笑容邪魅：“是我，很失望？”
看清了眼前的何存溪，她惊恐万分，下意识想要将门关紧，不料对方拿手抵着，即使发力也未能得偿所愿。
“先别急着关，我有话对你说。”
“……有什么话，公司可以讲……”
“是私事，”将右手拇指呈到她面前，一道不算浅的伤口正汩汩地淌着鲜血，“我家指纹锁开不了。”
顾清水有些不死心，问道：“密码呢？试过了吗？”
“我不太擅长记数字，摁了几遍，自动锁定了。”对方垂下眼眸，居然凭空生出了一丝令人怜爱的破碎感。
果然，好看的人真可以为所欲为。
“那……你先进来吧……”
找出医药箱，将酒精棉、创可贴等物一一取出来摆好，顾清水挑了处离他一丈远的位置坐下，等着他自给自足，避嫌的意图显而易见。
何存溪只是苦涩地笑，开始给自己消毒包扎，然后冷不丁地开口道：“那是我的账号。”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一直都是。”
“……”
“不打算说点什么？”动作自如地处理完伤口，又把剩下的东西收纳进医药箱，事毕抬起头来，“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周的时间，他们每天都在这张饭桌上一同享用早晚餐。明明是同样的距离，可顾清水觉得，还不够远。她想躲得再远点，不用见到这人才好。垂在桌下的双手一经触碰，就紧紧捏起，直到指关节钝痛，才松开了些力道。
“……我没什么想说的，”咬了下嘴唇，强装镇静道，“你如果还没说完，请继续。”
见她如此，何存溪蹙了蹙眉，他站起来，朝那方向走过去，慢慢俯下/身，凝视着她的眼睛：“我希望，你能把我当一个男人来看待，而不是公司的普通后辈，更不是弟弟。”
这么说起来，顾清水确实曾在与“王思诚”的对话里提到过“弟弟”二字。她努力回想过去那些聊天记录的内容，却发觉大脑一片空茫，尤其是此刻对方化作实体站在面前，“王思诚”给她的回忆就只剩那个久远模糊的头像了。
于是，她撇过脸，十分友善地点着头回：“好。”
“你到底有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理解，非常理解……刚步入社会的学生是这样的，急着证明自己是大人，也能够独当一面……”
何存溪越听越烦躁，干脆抓过她的手腕，轻易将人从椅子上提起来，顺势拉进怀中。下颚抵住那单薄的肩头，低声道：“我要的是这样的理解，你明白吗？”
与上次不同，这个拥抱显然很有攻占性。顾清水木讷地睁着双眼，他身上淡淡的酒精味混杂着原本隐隐约约的香水，竟然意外的好闻。当意识到自己对这种感觉并不生厌，反而渐渐沉迷，她霎时方寸大乱，毫不犹豫选择了逃离。
正在这时，门铃再次发出响声。
开门前，她心存侥幸，却怎么也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鲜少在这个时间点回家的许熠之。
慌乱地偷瞄了一眼屋内的人，顾清水深吸着气紧抓住把手，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你，这么早就下班了？”
“不早了，已经十点了，”来人灿烂出尘，一身儒雅依旧，微笑着道，“我是想说，明天我们不必出去吃饭，可以在家做。”
因欠下两次人情，顾清水曾夸口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请许医生吃饭。拖了这么些日子，最近刚好得来闲暇，便早在白天给他发了短信约时间，顺利定了周六。
这本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但当下一面顾虑着不远处忽然面色阴沉的何存溪，一面又对自己的厨艺相当为难，说话时口齿都变得磕磕巴巴：“但……我不太会做饭……”
许熠之笑了笑，柔声道：“没关系，我会。”
“可是……”
这样就不能算是请客了。
正不知如何开口，扭头见何存溪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惊慌之下，她当即跨出屋外，反身将门带上。
“怎么了吗？”许熠之略担忧地问，浓密的睫毛落在脸上的剪影煞是和煦温良。
“啊，我……想去趟便利店。”
“穿拖鞋去？”
“……”顾清水一怔，低头看了看脚上的居家凉拖，顿时进退两难。
“恰好我也有想买的东西，一起去吧，不过我想先回家换衣服，可以稍微等我一下吗？”
“可以！”这个提议令她惊喜难抑，顺着台阶满口答应下来。
目视许熠之走向家门的背影，她敬羡地想，有些人的存在，天生就是为了补足他人吧。
“这么晚了，你真要和他出去？”
顾清水换好鞋，又回房捎上外衣，才听见静默了半晌的何存溪开声说话。只是，面对这个晚上十点跑进单身女性家中实施骚扰的人，她一时间也想不出吐槽的词句来，便淡漠地“嗯”了一声。
“我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低哑的嗓音犹如给了她乱七八糟的脑子一记狠狠的锤击。这对她来讲，是一道暂时无法攻破的超纲题。此时只想躲避，甚至不敢直视对方的脸，生怕自己某个不恰当的言行对彼此造成伤害。
沉默了一会儿，转身从玄关储物抽屉拿出一只记事本，翻到其中一页朝他递了过去，“物业和开锁师傅的联系电话都在这里，今天太晚了，还是要尽快处理。”
说完不等他回话，便急匆匆推门而去。刚走出过道，就见一身休闲的许熠之守在电梯口，浑身上下散发出周正清雅的迷人气质，对着自己所在的方向面露笑容，“走吧？”
夜晚的小区灯光旖旎柔和，便利店的周边人流量并不算少。偶尔有刚下班的青年拖着疲惫的身体进来热一份香气腾腾的便当，也有满脸胡渣的中年人带着落寞的神情在货架的角落挑一罐相对便宜的啤酒，还有普通的年轻女孩捂着肚子匆忙进出……这些充满世俗烟火气息的景象，每天都在重复上演，店员早就见惯不惊，有条不紊地打理着各自的活计。
窗台座椅旁的林凯嘬了一口这家便利店的半价咖啡，眉头还没来得及皱起，却听正门处一声来客的响铃。抬眼一看，惊得吐了嘴里的咖啡，顾不上擦拭被沾湿的胸口衣襟，左右翻找一圈，慌忙从后门溜了出去。
“老何老何！你猜我在楼下便利店瞧见谁了？！”
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四楼，403的大门虚掩着。何存溪正站在客厅的窗户前向下眺望，完全不为所动。
“刚许一只跟小姐姐两个人可是有说有笑的，兄弟你都被偷家啦！还有心情在这儿看风景？”
走近了些，才注意到那眼底的神色冰冷彻骨，还有那么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伤情。这和平时的何大少爷截然不同。饶是林凯一贯没脸没皮，也不敢这个时候去招惹，索性及时刹住话题。却不想他突然笑出声，回头嘱咐道：“明天，把缪燃喊来。”
“为什么呀？我好不容易才甩开这麻烦，要不是她回家住，我都不稀得跑你这里睡沙发……”
何存溪打断他，方才那些神情已消失不见，只淡然说：“许一只明天休息，让她多带些食材，好好给心上人露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