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再见
两点过后,线稿打底仍未结束。
顾清水不觉泄气,完全觉察不到肚中饥饿,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双手并用。
“这几张pop海报一看就是学生会那帮阴阳人临时加塞的任务,学校本来要求他们自己动手来着,也就小姐姐好说话,换我都懒得搭理他们。”林凯见何存溪总望着同一个方向发呆,抱着臂膀走近他身边鸣不平。
何存溪没给回应,余光瞥见桌上原封未动的餐盒,皱了皱眉低喃道,“还不吃饭,是想饿死自己然后让大家集体追思吗?”
“两个小时了,我就没见她离开过那张桌子。”林凯颇为敬佩地感叹道。
“明天帮我找人做面锦旗,上面就写‘尽职尽责,热情服务’,再派专人送去他们公司。”
说罢也不理会林凯那一脸蒙圈,便拎着餐盒走向桌旁,趁顾清水查看草图的空档,取下她手中的笔,用命令却并不严厉的语气说:“先吃饭。”
面对他的突然出现,顾清水惊愣了片刻,才开口道:“我还不饿……”
话未说完,腹中一阵空鸣音就迅速打了脸。何存溪指了指发声源,脸上有些得意,“你不饿,但它肯定饿了。”
“他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不远处李凯丽无意问出一句。
“这个说来话可就长了……”林凯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散播八卦的蠢蠢欲动,坏笑道,“不过这是秘密,说出去老何会灭了我。”
“不至于吧,他有那么残暴?”
“怎么没有?背地里可凶恶了呢!”
“哈哈是吗?我才不信!”
心不在焉地闲聊完,李凯丽若有所思地盯向那桌前的两人,渐渐收了嘴边甜美的笑容。
忙碌的时候,时间总在不经意间悄然不知所踪。转眼过了后半夜,负责主要绘画工程的三人倒下了两个,正就着铺有绒毯的地板抓紧补眠,执意要留下来的李凯丽此刻也靠着沙发昏昏欲睡。林凯因为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得了一个明早过来送早餐的任务后,就被何存溪赶回了寝室。
“高光笔借用一下。”
听到耳边的声音,顾清水侧目,没成想这个看上去最不可靠的人居然坚持到现在,倒不得不对他纨绔散漫的一贯认知有所改观了。
“剩下的我来弄就好,”她抿唇笑了笑,“天亮之前一定可以全部完工。”
满脸自信的模样令何存溪一度晃神。在此之前,直觉得她只不过是个胆小怯懦、谦卑无趣的人,共处得越久,越发现她的这些表相里,其实藏着不为人知的坚韧和倔强。
他自小习惯于和这种性格特质的人相处。将水彩晾干的海报碾平,仔细填完高光,便顺意放下了笔,低声回道:“好。”
多张二开铜版纸堆叠,桌面几乎没有空余的地方。挑了一处桌角,伏在其上安静地望着灯光下认真描线的顾清水,恍惚中似乎回想起与父亲在这间画室相伴的童年。在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踏实和温暖层层包裹下,聆听着笔刷与纸张的摩擦声慢慢阖上了双眼。
当落地窗外的光线开始变得朦胧不清,天色泛出蓝光来,顾清水完成了最后的收尾。
扭了扭僵硬的脖子,顷刻间密密麻麻的疼痛如雨点砸下,她吃痛抬起手,发觉两条胳膊僵冷如机械,起初还有强烈的酸胀感,当下已经完全麻木了,但只要看到战果妥妥当当地摆在那里,身体的疼痛瞬间变得微不足道。
她将目光投向大厅,昨天以前还整洁敞亮的地面历时一晚的奋战,铺满了裁剪下来的废旧纸张和涂到干涸的油性笔,犹如一片垃圾倾倒场。
难怪都说年轻人血热,就像滚烫的岩浆,因而所到之处过后总是满目疮痍。
视线扫过仍在酣睡的李凯丽和月七老猫,以及那个在桌边枕着自己手臂入睡的人。一股暖流迅速朝周身扩延开去,她忽然心潮腾涌,如同平静的水面泛起层层微波,伴随远方拂来的清风熏人欲醉,半晌之后,留下的尽是感激和喜悦。
蹑手蹑脚地挪到玄关处,轻轻拉开门走出木屋。破晓前的空气虽不及清晨的清新怡人,却有一种独特的香味。氤氲环绕的商学院此时阒寂无声,视野到处是深蓝色调。夜晚与清晨切换之际,藏在大片香樟梧桐里的路灯逐一黯淡无光。顾清水本想独自漫步,然而跨出屋子门头光照范围就马上露了怯。
“怎么不去休息一会儿?”
听到声音不禁呼吸一紧,回过头见何存溪竟跟在身后。等人走近了,才看清他那张冷白皮的脸,紧致的下巴即使冒出了些青茬,依旧掩盖不住阳光不羁的少年气。
顾清水虽然疲累,却因卸下了肩上的重担感到十分自在,便发自内心地微笑道:“想在这附近走走。”
“我跟你一起去。”
他没有用反问句,言语中的肯定直接抹去了别人一口回绝的可能。顾清水怔怔地站在原地,犹豫着自己的去留。
向前迈出几步的何存溪又折回来,“还不走?”
……
“小时候总来学校陪我爸画画,但他真不是个合格的爸爸,常常创作到半夜忘记他儿子的存在,如果太困了,屋里那张沙发就是我的床。”
印象里的岁月静好,是听着父亲在画纸上用炭笔划动发出的声响,窝在柔软的沙发里沉沉睡去。这么多年过后,他几乎快忘了这段记忆,直到把顾清水带来这里。毫无预警地说出这番话,除了想打破当前的沉默,更多的是由于今晚的她给了自己如此似曾相识的感受。
“那他现在为什么不用这间画室了?”顾清水本满身拘谨,却也忍不住好奇道。
何存溪目光柔柔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没再出声,只是仰面望向深蓝的天边,脸上的表情有一丝难以捉摸的悲凉,像是在回忆伤痛。
顾清水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情绪转变,同情之感顿生,思忖了片刻,用她所认为最善良体贴的口吻关切道:“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嗯?”何存溪不解地侧过方向。
正在此时,静谧的空气里响起来电铃声。他伸手摸进口袋,从中取出后在顾清水面前轻轻晃了晃,表示需要接通电话。
“爸,你都不看时间的吗?”
尽管背过身去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开口一个简单的称呼,还是轻易震碎了顾清水从他们刚刚的谈话中建立起来的世界观。
何存溪未有察觉,继续冲对方道:“下次能不能算好时差再打来?”
电话那头的人仿佛听不到他的正当诉求,背景音里混杂着男女的欢呼声和烟火爆裂的声音,“儿子你一定想不到我在哪儿!我已经来到了加勒比海的南端,拉丁美洲最美的城市——卡塔赫纳!这儿有音乐、沙滩和啤酒,还有如火的余霞,真想带你妈一起来感受这个像诗一样的地方!”
拥有一个如此自由奔放的父亲,偶尔想想还挺来气。然而听筒里太过嘈杂,他有一瞬把“诗”听成了“屎”字,又把自己逗笑了。
曾经的何教授成为自由艺术人之后,近几年一直致力于他的环球巡回画展,每辗转一处新地点总要把许邻薇女士提到嘴边,但回国与之团聚的日子又少得可怜。平日里杀伐决断的许女士不仅毫无怨言,更是将他满世界瞎跑的毛病称为浪漫主义。何存溪从来不太能理解他们之间情深似海又夸张的爱情。
吵闹还在继续,便摆出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语重心长,劝说道“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你悠着点,年轻人的派对能不参加就别参加,把腰玩闪了不值得,行了就这样吧,画展办完早点回来。”
直到电话挂断,愣在一旁的顾清水还在为擅自误会他失去至亲的沉痛而内疚不已,没能立即从目瞪口呆的状态中抽身出来。
何存溪走近一步,腔调轻柔,问她:“怎么了?”
她忙摇了摇头,自嘲地浅笑了一下。二人再无他话,肩并肩走在无人的校园小路上,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唯有夜露沾衣的簌簌声。
对顾清水来说,在这个披着星光的黎明,有一个如此好看的男孩子默默陪自己走了一段路,也算是平淡无奇的人生里一件既玄妙又荣幸的事情。项目结束后,大概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
她总觉得,应该郑重地说一声再见。
“天快亮了,”停下脚步,转身面向身边的人,“预祝你们学院活动圆满成功,不枉费大家辛苦一场。”
何存溪一时心虚,还好反应及时,将探出去的胳膊迅速别至身后,又不由觉得可惜,刚才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顺势牵起她的手,配合当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纵使是块冰山也该融化了。原以为经此一夜,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可当看到顾清水眼中只有公事公办的生疏和打算撇清一切干系的决绝,心中难免忿忿。
明明是要撩倒对方,自己却先当了真。
这个女人怕是没有心!
“原来你们在这里啊!害我们两个找了好久!”
二人闻声探去,人行道后幽深的树林里走出一个纤挑的身影,只见身披一件男士外套的李凯丽出现在视线当中,一脸讪笑的林凯则紧随其后。
见了何存溪即将与天空浑然一色的冷脸,忙跑来向他小声解释:“我是看你们一夜没睡,肯定早饿了,凌晨就跟附近的馆子订了餐,趁热乎直接送来了,那凯丽醒过来发现小姐姐不在,担心她一个人不认路遇到什么危险,我只能陪她出来找,谁知道你俩……竟然在一块儿……”
何存溪正心情不悦,已然懒得同他掰扯,一声不吭就独自回去了。
“你俩吵架了?”林凯瞪大双眼看向顾清水。
顶着这一男一女探究的眼神,她倍感无辜,忙摇头否认,“好像……没有吧……”
看了她这反应,林凯无力地轻叹了口气,“革命尚未成功,怎么自己还先闹起脾气来了呢?”
“什么革命?”李凯丽问道。
“……没事!没有就好哈,老何他有起床气,别太在意,走吧,回屋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