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抹茶拿铁（回忆篇）
2016年盛夏
接到赴美培训的名额通知时，许熠之还在查房，正被病床上的李阿姨热情地拽住唠家常。东拉西扯始终躲不开一个主题，这是又想给他介绍对象了。
因为待人和善，说话又好听，他在负责的病房区颇受欢迎。家中有适龄姑娘的老人，都恨不能以重病为由把孩子骗过来与之接触。逼不得已，只能逢人就称自己并非单身。
当下见李阿姨眼中满是相遇恨晚的惋惜，许熠之温和地打了声招呼，急忙带人溜了出去。
可这事不知怎的就传到了许女士的耳中，刚脱下白大褂，一通电话就杀过来，让人猝不及防。
“熠之啊，你可是咱们许家的独苗，事业固然重要，但是传宗接代还是得上心的呀！感情这东西相处相处就会有的，你也不要抗拒，过两天我给你办个酒会，到时候全淞城的名媛淑女都给请过来，这点面子你姑姑我还是有的！你这一出国就是三年，别把终身大事给耽误了！”
现在的这个悦人集团董事长，与他记忆中那一心追求真爱的姑姑已经大相径庭。
当年为了与她有二十岁年龄差的姑父远走高飞，这个自小我行我素的集团千金把祖父气得隔三差五住病院。在自家父亲扬言要断绝父女关系的威逼之下，毅然带球拿到了户口本，这才顺利成的婚，可谓做尽任性之能事。
现如今倒学着祖父的样子开始向他训诫婚恋观了。
许熠之不语，只是低头苦涩地笑，等她说完了，不慌不忙地回，“好的姑姑，您看着安排，我都行。”
稳住了对方的情绪，才疲惫地走下停车库。
半个小时的车程，就停在市图书馆的大门前。
因申请了出国进修，需要抽时间准备论文选题，院里特意批了半日轮休工作制，所以这段日子，基本上都是医院和图书馆两点一线地跑。
习惯性地将视线投向窗前的方向，午后阳光恰好，透过玻璃照在那个座位不远处，她果然也在。
她依旧戴了一副耳机，一只手撑着白净的脸，另一只手则拿着炭笔抵在荼白的速写纸上一动未动，已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许熠之挑了一处离她不近不远的单人沙发，打开笔记本展开今日的工作。
最初注意到这个总爱坐在边角的女孩，也不过是上一个月的事。
那天的雨很大，地理位置偏僻的图书馆本就寥寥数人，因为这糟糕的天气，显得更加冷清。
被雨水打湿了马尾辫的女孩拎着一只硕大无比的黑色单肩包突兀地闯了进来。脚上的黑色皮鞋显然不太合适，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朝她踩过的地面看去。
毕业季来临，白衣黑裙这种普通的面试装，大概是刚出校门的学生所能想到的最得体的打扮。许熠之从书中抬起目光扫了一眼，本没有太过留意，却因她回头的动作，又向其看去。
只见她没有半分迟疑，缓缓俯下身，拿出一叠纸巾蹲到地上，将自己留下的水渍仔细地擦拭干净，然后才如释重负地站起来，走到不远处坐下。
这该是一个内心温暖的人吧，他如是想着。
一本书翻完，下意识转向方才的地方，女孩仍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街景，像是在发愣，单薄的肩膀隐隐颤抖，模样有些无助。直到从包中拿出一沓简历，眸光才亮了亮。可是转瞬之间，又将那些纸张一页一页地挑出来撕得稀碎，装进随身携带的方便袋中，她的表情有种赴死的坚决，鼻尖却渐渐红了。
许熠之看过很多人流泪，无论是悲伤动容抑或喜极而泣，都会让他感到难言的压抑，一心只想逃离。
不知为何，眼前这无声的哭泣却有一种共情的感染力，实在无法视而不见。
那天，他就这样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面无表情地掉了半小时的眼泪。
接下来整整一个多月，许熠之总能在图书馆的各个角落见到这个身影。
有时候是在书架的另一端小声接电话，扯着奇奇怪怪的谎；有时候是在对窗沙发上画速写，画到满意时则举起大作一脸的得意；还有时候是躲在漫画隔间里咧嘴大笑，如果不小心笑出声，会红着耳根四下张望……她的神情举止远比第一眼见到的要生动有趣，就像连绵的细雨，慢慢浸透人心。
除此以外，她的手中永远有一杯楼下品牌咖啡的抹茶拿铁，透明塑料杯里的渐层翠绿衬得手指葱白。
每一次到了论文进展瓶颈期，许熠之便不由自主地抬眼寻找她的所在，仿佛是为了得到些许心理安慰。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就如此互不打扰地与其和谐共处着。
此时一条突如其来的手机短信打破了眼下的详静。
短信的意思大抵是，美国那边的教授受邀参加一场国际医学论坛会，打算带上医院的进修人员一起，所以出发的日期提前到了明晚。
离开在即，他突然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
可他从来不是一个毫无顾虑的人。
也许，自己的唐突和冒失会给对方带去无端的困扰吧？
在他犹豫的时间里，对面那人忽然拿起亮屏的手机，匆忙收拾了桌上的东西便疾步跑出去。可能是收到了面试通知，也可能是已经拿到了心仪工作的offer。
看着离去的背影，许熠之忽然失落地预感到，她大约不会再来了。
2019年初夏
阔别三年的城市，仍然是熟悉的故乡。
每一座城都有它独特的味道，仅管改变了样子，却无法抹去曾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那种记忆里的感觉，无论隔绝多久，只要一踏足这片土地，就会全数涌现出来。
离开时有遗憾，归来时才有深切的感慨。
许熠之觉得偶尔文艺一回也不错。原本从淞南机场打计程车回医院花不了多久，但因委实不想一大早就去吸收消毒酒精味，结果便让司机把自己放在了半路。
找到这间巷道深处的咖啡小馆纯属巧合，店里的书架随处可见小说散文集。就当打发时间，翻开一本推理小说，却不想看得入了迷。
等到察觉，原先的隔间已经被人占了。
“喂？妈……我昨晚……那个手机忘记充电了……我…我…”
书架缝隙后身穿黑色长裙的女孩音量压得很低，说话时吞吞吐吐，握紧电话的手微颤，典型的心虚表现。
“我……我是怕打扰你们休息，等一下我起床马上就回家了，再见妈妈！”
许熠之站在原处没动，他莫名好奇这人接下来想做什么。于是见她又拨通了一个号码。
不知是否是碰到免提键的缘故，连电话那头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直引得身后路过的客人不时探头张望。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绕过书架走进自己放置行李箱的隔间。那蹲在地上的女孩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回头时还带有满面的敌意。
这张披肩长发下的脸竟然十分地眼熟，眼熟到足以唤起异乡学医的三年时光里，一份被他早早尘封起来的回忆。
尚未挂断的电话里，有人在喊着她的名字。
那个于他而言迟到了三年的名字。
顾清水。
许熠之的眸光闪烁，微笑着说：“你的朋友好像在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