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美式咖啡
“麻烦你，一杯美式咖啡……谢谢。”
少见的说话方式令点餐台后的小哥稍稍一愣，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个略显落魄的女客人，而后微笑着给出回应，“好的。”
“请问，你们这里可以充电吗？”
顾清水生怯地举起黑屏已久的手机晃了晃。
小哥立马会意，笑着抬手指引，“可以的，书架旁边就有插座。”
周末清早，店内堂吃的客人寥寥无几，除了大堂空阔的吧台位置，靠近墙边每一桌都有镂空书架作为隔断，形成相对私密的独立空间。
这让顾清水总算找回一些安全感，一闷头就钻进了最不起眼的书架间，着急忙慌地蹲在墙角插上电源。
开机后除了十几条短信提醒，还有昨晚的未接来电，顾清水定了定心神，尽量平稳住声线，忐忑不安地拨通了第一通电话。
“喂？妈……我昨晚……那个手机忘记充电了……我…我…”
环境清幽的店里，顾清水鼻尖冒着汗，提前准备好的说辞此时怎么也脱不出口。
电话那头倒没叫她太过为难，很快接上话，“是不是昨晚喝醉了不敢回家，就睡佳嘉那儿了？”
“……啊？”
“还没醒酒呢？佳嘉说你还在睡，叫我别怪你，你看人家多懂事？就算是公司的活动，也不能这么不懂分寸！好歹提前发个信息，我跟你爸担心了一晚上，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我……我是怕打扰你们休息，等一下我起床马上就回家了，再见妈妈！”
匆匆挂了电话，还没等她再次拨出，手机却震动起来，正是从小到大唯一的挚友盛佳嘉。
顾清水感激涕淋地捧起手机，“佳嘉……谢谢你……”
“顾清水你可算是活了！刚才为了照顾阿姨情绪，我告诉她你在我家，一晚上联系不到人，真够可以的你！我都打算一早就去警局报案了！老实交代到底上哪儿去了？”
这位挚友的嗓门从来都自带免提功能，顾清水下意识将手机从耳边拉开，有些做贼心虚地看了看身后无人，才压低嗓子回，“抱歉抱歉……昨晚公司在悦莱聚餐，太晚了领导就安排我们几个离家远的住了宾馆。”
“……悦莱诶！那住一晚得多贵啊，你们公司赚大钱啦？什么时候出手这么豪放？”
“不是啦……就……附近的小旅馆，两个同事一间标间那种……”
顾清水的嗓音极低，加上扯着谎十分不自信，眼神不自主就往书架上飘，试图缓解此时的紧张。
就在仰头的刹那，书架的空隙间一抹灰蓝色微动。
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又朝里探了探，才发现原来那里站着人。她顿时脑中轰鸣，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电话那头的盛佳嘉依旧是大嗓门，“难得帮你一回忙，怎么也得请我一顿吧？”
“……好好……一定一定……”
嘴上含糊应答，心存侥幸地想那人也不一定听得清自己的说话内容。
赶忙拔了充电线准备转移阵地，却不想刚一站起转身，那人也跟着移动，很快来到她所在的隔间入口。
身穿灰蓝色衬衣的青年男子看上去文质彬彬，冲她礼貌一笑。
手机还没来得及放下，顾清水当即轻轻“啊”了一声，就此失语。
“喂？清水你怎么了？喂？”
那男子的视线微闪，好心提醒她，“你的朋友好像在喊你。”
这人不仅将她的通话一字不落地听完，现在居然还特意走过来给人难堪？
此刻，尴尬二字已经无法用来形容顾清水的心情，她甚至有些恼怒。
对方见她没有动作，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又抬起手指了指她的身后，“不好意思，我得拿回我的箱子。”
顺着他的手指方向，顾清水扭头一看，墙角处果真立着一只银色行李箱。
大概是方才来得慌乱，没能注意到这个位置已经有了客人。那男子脸上带着淡笑，另一只手上还提着从书架上取来的书，想是已经站在对面等了好一会儿。
心里燃起的恼火在这短短几秒内瞬间灭得连痕迹都不剩，当下只剩一脸的窘迫。
她匆忙挂了电话，红着一张脸走上前，埋头轻声说了句“对不起”，也不理会那人的反应，脚下生了风似的逃得飞快。
就着渐渐升温的空气，公交站台前的顾清水喝下一口苦涩难当的咖啡，倒很有提神醒脑的功效，趁手机尚有少许电量，又拨通第三通电话。
没等她开口，对方的声音就传递过来，“清水姐，你昨晚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了呀！”
“抱歉，凯丽，我昨晚临时有点事情就先回去了，手机正好没电没接到你电话……”
“没关系的啦，别太在意，你没事就好，对了姐，昨天多出不少香槟，我们几个一人拿走一瓶，我看你还挺喜欢喝的，给你也留了，周一过来给你哦！”
原本已经将那瓶香槟的味道忘得干净，经李凯丽一提醒，顾清水立刻回想起昨晚的晕眩来。
那感觉就像是坐了条小船，时而在轻泛涟漪的湖中央恣意摇曳，时而又在狂风肆虐的海浪上颠沛流离……想着想着，喉咙里禁不住发出一声干呕。
“怎么了清水姐？”
“我说我晕船，你信吗……”
“哈哈哈……姐姐你什么时候这么幽默了？你是宿醉了吧？好好休息休息就没事了！周末愉快！”
“哦……好…下周见。”
一天连着对三个人撒了谎，顾清水苦着一张脸，愧疚之余还有对自己的强烈鄙视。
良心严重透支后，那闷重感一如不远处缓缓驶来的公交。
回到家虽说免不了一顿思想教育，但之后的两天，吃饭睡觉，读书浇花，整理例会ppt……生活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一切似乎又步入了正轨，在不断的麻痹式遗忘后，心境终于趋向平静。
硬要说的话，只有心里从此残留下的那一道揭不完又撕不开的矬疤。
她始终还是一个传统保守，甚至偏执的人。
淞城商学院，主教学大楼内，一堂普通至极的公共选修课，两百容纳的阶梯座位上稀稀拉拉坐着不到半数的学生。
台上讲师早已习惯了这种冷清，机械地讲解着重复使用的幻灯片。
距离讲台最远的角落，林凯正端着手机与人厮杀，玩到动情处，忍不住吐槽一句，“靠！坑货！”
听到声音，坐在前排的同班男生有些好奇地扭过头，“凯哥，今天怎么一个人？何存溪没跟你一起？”
林凯将眼睛从屏幕中抬起来，“你瞎啊，人不是在这儿呢么！”
那人这才注意到后排不远处正后仰着个用教科书蒙住整张脸的人。身上穿着相当随意，头发也没仔细打理过，浑身散发出一股颓废的气质，和印象中那个不可一世的何存溪简直判若两人。
往日那张光彩夺目的脸如同定位器，走哪儿都有不同的小迷妹跟着，今天突然收起了信号，一时之间还真不易察觉。
“溪哥怎么了这是？”
“睡了个女的，结果人家当他是公关，还想给他一笔出台费，少爷心态就崩了呗！”
林凯无奈地解释完，见身边人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状态，放下手机去推他，“行了啊，都两天过去了，想开点！”
何存溪被他这么一推，总算坐直了身子，冲面向自己的两人愤恨地问，“我的样子看上去像是那种会为了金钱出卖□□的人吗？”
两人听到他这声突如其来的质问，愣了一愣，接着表情一致地摇头否认，“不像。”
同班后知后觉，露出满面的羡嫉，“既能享受又能挣钱，好事怎么都让你一个人给占了……”
话未说完，当事人一个眼神堵过来，那人直接闭了嘴，嬉皮笑脸地背过身，林凯在一旁早就侧头笑得身体抽搐。
何存溪没搭理他们，自顾自地犯嘀咕，“这个女人不仅侮辱了我的身体，还侮辱了我的人格！”
林凯一听他这话，笑得更放肆，“我没听错吧兄弟？她侮辱你的身体？你确定你主语宾语没弄反？”
“滚！”
“要我说你这就叫得了便宜还卖乖，白白让你睡了还不乐意？”
跟一个精虫上脑的傻子胡搅蛮缠没什么意义。何存溪只当他是酸，从口袋摸出手机，刚巧飞来一条短信。
等看清了内容，脸一黑，腾地站起身，碰撞桌椅的声响十分突兀，引得课堂其余人纷纷侧目。
肆无忌惮的态度终于令台上认真授课的讲师忍无可忍，“台下同学，安静点。”
林凯陪完笑脸，赶忙将他拉下来，“干嘛呀你！”
“许一只下午要来学校。”
“卧槽……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一的上午往往是企业最为忙碌的时候。
虽然很多人的脸上都带着半强迫的意思，却都不约而同地习惯性穿梭于办公位与会议室之间。
十几人的策划部办公室里，最不显眼的角落，顾清水将修改完的例会ppt发送至经理的邮箱后，顿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结果紧接着就有同事敲桌子，“顾清水，开会了！”
开会，也许是这世上最妨碍效率的事情。丢下手中重要的工作，一群人围在一起反反复复地商定，又反反复复地推翻再商定，却到最后很可能被领导的一个电话通知定了江山。
然而为了彰显公司的规模，也为了让上级看到员工的兢兢业业，各种主题鲜明的会议总是不可避免。
“淞城商学院，马上迎来今年的招生计划，所以他们想委托我们公司在校内做一个文化宣传，其实也就是做一些海报、灯箱、宣传手册什么的，最近设计部门实在腾不出手，不过他们答应一旦有需要，一定尽力协助，我知道你们手上事情多，但是既然公司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还是要认真对待的，你们几个小组现在讨论一下这个工作该怎么分配。”
对于这种利润不是很高并且没有发展前景的新进单子，往往在结束了其他会议内容后，才被单独拎出来提一提，这次也不例外。
经理说完就气定神闲地捧起保温杯，静静地看着其余人面露难色交头接耳。
大学城的活动宣传，由本校学生主导策划，对接负责人一般也是学生。这也意味着，他们将要在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带领下完成作业，不仅要配合学生的上课时间，还得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
况且这事办得好，并不能体现业务能力有多强，但是办不好，白白挨领导一顿骂也就罢了，从此专业水平还会遭到同行质疑。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对在座的人来说，无疑是个烫手山芋。
大家发呆的发呆，转笔的转笔，均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仿佛刚才的会议探讨已经将全部的激情都燃尽了，再也拿不出半分诚意。
顾清水把自己塞在离经理位置最远的旮旯，专心致志地在她的笔记本上勾勾画画，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参会人们的轮廓速写就被呈现在纸上。
等她隐约感觉周遭的气氛冷却下来，才抬头察看情况。
可这一抬头不要紧，当她的视线与会议桌那头正喝茶的经理相接的瞬间，突然大感事情不妙，然而再想躲避却已经晚了。
只见那贴着假发片的中年男人突然眼神一亮，放下杯子笑着说，“诶！那个谁，小顾啊，我记得你大学是学平面设计的吧？”
一群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射而来，顾清水浑身一个激灵，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是。”
“那这事交给你就再合适不过啦！你是我们策划部的，又会设计，到时候跟设计部的人对接起来也方便，他们走不开的话，你还能替他们去学校里跑跑。”
“经理，我还有两份营销报告……”
“也就是写写ppt的事嘛，那能费多少时间，其他人哪个手里没有几份工作？”
那其他人的工资也比她高啊……
顾清水想不出其他反驳的话，只能替自己愤愤不平。再一抬眼，大家的脸上已经是大局已定的轻松神情。
默默叹了口气，在这种时候，孤立无援的感受才会更加深刻。
负责递送文件的李凯丽正巧开门进来，看了一眼表情黯然的顾清水，又不露声色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