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冤家路窄
距离会议结束到完成手中的本职工作，已经是傍晚下班。
顾清水不得不匆匆打了车，带着李凯丽跑到大学城协同几名学生，把需要贴海报的位置及尺寸与收到的数据全部测量比对了一遍。
顶着夕阳西下后的余温，两人怀抱一堆从器材室借来的测量工具，穿过一段花草芬芳的人行道。
“现在的孩子发育真迅猛，头顶都快秃了才上大二，看来这有钱人家的子弟压力也挺大！”
李凯丽紧了紧怀中的文件夹和量尺，如是感慨。
她们当前所在的淞城工商学院，是全市收费最贵的私立一本。
用心向往之的盛佳嘉曾经的话来说，进得了这所大学的学生，要么是自身成绩过硬，能拿到全额奖学金；要么就是家里硬件过硬，进门先给一笔投资费。
它就像一块巨大的跳板，每年过半的学生都是从这里飞出国门，走上国际金融的大舞台，然后学成归来继续拓展自己家族的商业版图，把与普通百姓的贫富差距拉到他们所能控制的最大范围。
顾清水累得一路无话，此时听到李凯丽开口，满怀歉意，“凯丽，今天真的谢谢，还麻烦你下班时间陪我跑一趟。”
“哎哟……姐，你就是太客气，我是公司派给你的副手，这也算我的工作范畴，跑一趟不是应该的嘛！”
李凯丽有些无奈，又打抱不平地补充，“你这性格太吃亏了，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还总是觉得对别人有亏欠，有时候该强硬就强硬一点，就比如这苦差事吧，如果你不愿意，就要明确地拒绝，公司那帮老油条明明手里没事干，一个个装作日理万机似的。”
“这要换作是大单，上头估计不会让我全权负责，现在也是积累经验嘛，所以我其实……都还好。”
还好，是她自我安慰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语。
对顾清水来说，世上最难做到的事情就是拒绝，逆来顺受的个性使然，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好在她还有一个难能可贵的优点，就是想得开，所以并不觉得世间疾苦。
“姐姐你可真是人淡如菊啊……”
“待会儿吃了晚饭再走？”
李凯丽一听“晚饭”二字，突然如同触电般表情扭曲，“啊啊我都忘了，今天预约了健身房！”
即使对她的情绪转换感到讶异，顾清水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接过她手中的东西，“这些东西我去送好了。”
“谢谢姐姐！晚饭我就不吃了，二十岁以后新陈代谢水平下降，晚上吃东西容易发胖的，时候不早了，我先走咯！明天见！”
“好的，拜拜。”
望着迅速离去的纤细背影，顾清水放下手臂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微凸的小腹赘肉，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年龄带来的压力。
不远处地下停车库的室外人行出口，两个年轻小伙慢慢踱了出来。
二人向来自由散漫，连地面上拉长的影子都是一派闲适安逸的姿态。
林凯抻了个懒腰，撇着一张嘴开始吐槽，“就因为许一只要来，你连课都不上，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穿衣打扮搞发型，你这不是去见死对头啊，你这分明是去见小情人嘛！”
许一只，原本的名字写作许熠之。
自从十二岁那年，他的父母，也就是何存溪的舅舅舅母，遭遇车祸离世后，他就一直寄养在何家，由此得到了所有人的关心和照顾，加上他事事优秀，被大家寄予厚望。
何存溪打小就从他的身上体会过人世间种种的不公平——比起自己，父母更关注他的成长，家里的保姆时刻挂念他的饮食起居，就连小时候养的一条宠物狗都更喜欢陪在他的身边。
总之，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就把自己的位置摆在了这位表兄的对立面。
可能是当年许熠之第一次来到家里，自己别扭地拿出所有的玩具扔在他面前想表示友好，却被人误解的时候，可能是曾经暗恋的女孩向他表白的时候，也可能是把他视作竞争对手而他永远当自己是个弟弟的时候。
不管别人如何努力，他永远能够站在那个让凡夫俗子仰望的地方微笑着招手。
在何存溪看来，那表情充满戏谑，仿佛在对他说，你永远也别想追上我。
而林凯讨厌许熠之的原因可能仅仅是出自男人的嫉妒，以及底层学渣对顶端学霸莫名的敌意。觉得他从来都是个“道貌岸然”、“装腔作势”的“伪君子”。
还有一点极其重要的原因是，他那亲妹妹从小到大唯一的迷恋对象就是许熠之。
其实很小的时候，何存溪跟林凯也有过不对付，但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许熠之是他俩共同的敌人，自然就化干戈为玉帛了。
有时候他在想，十多年来跟林凯的关系还能这样铁，许熠之真的是功不可没。
回忆到此处，看了看自己的好哥们，忽然想要温柔以待，何存溪头一遭耐心地向他解释，“他比我老八岁，八岁是什么概念，就是当我还在享受青春的时候，他已经步入中年了，我还在任意搞头发染烫的时候，他已经在为逐渐后移的发际线担忧了，要想挫败敌人，那就要发扬自己的优势，利用对方的劣势狠狠碾压他！何况他是个学医的，国外风土催人老，我倒要看看三年没见，咱俩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谁知林凯忙着回复手机上刚收到的信息，压根没听进他的话，眼睛盯着屏幕，张口说道，“你俩的差距？不就一个是海归精英，一个本科留级嘛？别气馁啊兄弟，再过两年你还可以出国留级，镀个金回来谁还在乎你是不是精英！”
走出几步才意识到气氛不对，林凯侧头一看身边无人，转身见何存溪站在原地板着脸，赶忙小跑过去转移话题，“不过你这大热天穿个高领，是不是有点太……装逼了？”
走近了才发觉这人并未因此生气，那目光已经定格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神色凝重地念叨，“我好像看到了那个女的？”
“哪个女的？”
“就酒店那女的！”
沿着他的视线看去，一片树荫之间却是空无一人，“你是大白天出现幻觉了吧！唉不是，那女的得是个什么样的尤物，能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尤物个屁，怪物还差不多！
何存溪暗忖了一句，摸着自己留有痕迹的脖子，咽了口唾沫，心中莫名烦躁，“你特么少说点话能死？”
“嫌我烦我走就是咯，待会儿许一只来接你，我跟他非亲非故的，呆着也是尴尬！”
话未说完，一个短信提示响起，林凯握着手机，口中抱怨道，“你说说这还是我亲妹吗？三天两头管我要生活费，钱全给她潇洒去了，回头我还得去老林跟前装孙子，他现在认定我是个败家子儿，就他闺女跟个小仙女似的！世界真不公平，既然都已经生了我，何必再多生我妹那样一个孽障？”
此时的何存溪早已无心再听，大概是不死心，他再次望向刚才的方位，的的确确看到一个黑衣服女人走出了器材室。对于一番抱怨更显不耐烦，“问你爸去！”
说完也不理会身后林凯的叫唤，笔直朝那方向追去。
离那人影越近，那晚的情景就越发清晰——原本进行到那种地步，一切都将水到渠成。
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药效起了反作用，那女人忽然奋力挣扎，气力变得极大，掐着他的咽喉就没再松手，更过分的是甚至手脚并用。
这件事情上，他本就没有正当的立场，顾念最后一点绅士风度一再退让。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如此一步步败下阵来，反复纠缠之间，仿佛被人狠狠揍了一顿，身上也因此留下几处淤青，其中要数脖子那处指痕最为明显，害得他连日来都只能顶着闷热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再后来，那女人精疲力尽，而自己意识不清之下，直接倒床睡下了。
再一觉醒来，还没来得及解释，对方就擅自误会。如今脆弱的自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向前跨出的每一步里，都包含着对这个看似弱不经风的女人深深的怨毒。
至于站在她面前该怎么做，那是抓到她以后的事情。
而此时的顾清水还没意识到危险逼近，还了器材反倒不急着往家赶。难得有机会，正想对这所用金子堆砌的贵族学校稍做参观，兴致甚好地打开手机摄像。
绽放得灿烂的夏花又有夕阳映衬，配合浓绿的香樟大道简直诗意十足。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孩子奔跑在这幅美丽的风景里，为整张图增添了不少朝气。
那男孩子很快出现在画框之中，停下来面对镜头，抬起胳膊指着她的方向说，“你站住！”
顾清水心中一慌，这样好看的男孩子实属少见，纵使她轻度脸盲，却还牢牢记得他这张脸。
同在酒店里见到的那张如出一辙的脸。
吓到空白的大脑即刻向她的身体发出唯一一条指令，跑。
那一瞬间，她再次感到复杂的愤怒和委屈，现在谁是受害者都还不一定呢，为什么只有自己要像个施害者一样做贼心虚？
值得庆幸的是，两人开始不过相差五六米的距离，亏得她今天穿了一双合脚的平底鞋，起步飞快。
在她瞬间爆发出的运动神经努力下，成功将他们的距离拉开至十多米，前方正是一处临时停车场，有了屏蔽物的保护，顾清水如获救赎。
众多价值百万的豪车中，一辆外型相对低调的黑色宝马意外成了她的救命稻草。车子的隐蔽性极好，车窗上都贴有黑色隔热膜。
她坚信，只要能够很好地将自己与这辆车融为一体，即使追来的人此刻气急败坏，也绝不可能找到她。
只是万没料到，当她从车后猫到车头位置，决意与其融合之时，眼前的窗玻璃缓缓摇动下来。
驾驶座位上的英俊男子脸上笑意渐浓，声线温柔地说，“又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