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珠道袍
“长姐……”田小佃拖着疲累的步伐,嘴里念叨着,固执地想向后院走去。
每次来高府,无论是好是坏,他都会看望长姐,这也是离府后,为数不多能见到她的机会。
“哎哎哎——”高志顾不上自己的身上的疼,硬是小跑着去拦他,“她还怀着孕,你一身血腥,吓着她怎么办?”
“那……那我先洗一下……”
“哎呀,你还是回家去吧,她分娩在即也不能受风,你还这个样子,何必急于这一时。”
高志嘴上劝着,手上推搡着田小佃,将他一个劲往门口带去。
田小佃一想也对,还是等长姐诞下孩子,高府定会请他去的。
到时,他一定要带姐、长姐最喜欢的糖葫芦,她怀孕不能吃馋了几个月,那时相见,会更欣喜。
……
皋月之尾,春将过,夏要来。
院子中花团锦簇。
杳闻宁难得睡了个懒觉,没有晨起练武,而是懒散地卧在矮榻上,拿了一本《博物志》来看。
宁静未有片刻,阿米急急地跑进来。
“小姐——”
刚开口,杳闻宁目光凌厉地看了过来,眼中好像有刀子。
阿米咽了口口水,连忙改了称呼:“将军。”
杳闻宁收敛锋芒,微微抬了一下下巴,示意她说事。
“将军,前几日您不是叫奴婢散布消息说,但凡府中男子被女子殴打不还手的,便可来咱院里按伤情领银子吗?”阿米语气中满是兴奋,“今日还真的有人来领了!”
杳闻宁轻挑了一下眉,放下书,勾勾手指。
阿米把人带了过来,那人捂着脸,“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杳闻宁左看看右看看。
“被谁打的?”
来人是相府的下人,杳闻宁没见过。
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她自五岁在相府的日子总共不超过一年,有很多人不知道也不奇怪。
这男仆的眼神不敢去看上座。被女人打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当时想奋起反抗打回去来着,但一想不是说没还手可以领银子吗?都被女人打了,面子已经没有了,还能不要银子吗?
他支支吾吾地回答道:“被……老爷院里的小王姐。”
“看年岁你也来府里不少时候了,怎么?确实没打回去吗?”
下人立刻高声道:“没!没!”
杳闻宁吩咐丫鬟:“阿米,你去看看小王姐,她是不是行动自如,外表完好。”
“是。”
阿米走了,杳闻宁端详了那个下人一阵,而后又问:“因为何事她打得你?”
“这……”
事情丢人,还要他再复述一遍,还以为领了钱就可以走了呢。
杳闻宁将银子把玩在手中:“若有委屈,银子还可再加。”
下人看到银子,眼睛都放光了。
反正他也不在这院里当值,周围又没有其他人,说了也便说了吧。
“小……小的晨起去卧房打扫,见丞相案上有几张应该是写废了的纸,小的便当秽杂收走扔掉了。谁料小王姐找过来,二话不说给了小的一巴掌,责备小的收拾了丞相桌案,还骂了许多阴毒的话。”
杳闻宁闻之觉怪:“父亲的书房一向不让人打扫,怎的卧房的书案也整理不得了吗?”
那听小姐这么说,那下人仿佛看见了恩人一般:“就是啊,若是不能整理,小王姐大可提前说一声,哪有这样不由分说地打了人,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男人越说越委屈:“二小姐,小的好苦哇——”
杳闻宁抬手:“可以了。”
然后从钱袋中掏出来了二两银子,扔给下人。
“谢小姐!”
下人的脸瞬间阴转晴,站起身正准备走呢。
“等下。”杳闻宁叫住他,又扔给他一粒碎银,“叫将军。”
下人眨了眨眼,乍一听没寻思出味儿,然后恍然大悟,改过口来:“谢谢将军!”
“回来。”
杳闻宁又给了他一两碎银。
“看着你被打的人也受惊了,回去分给他们吧,若是再受了同职的人打,还可来这里领银子。”
“但记住,不许还手。”
“欸!晓得明白了!谢过将军!”
然后那名下人就屁颠屁颠数着银子走了。
春花摇曳,枝尾雀歇。
风中传来阴阳怪气。
“阿姊好大的官威啊!”
半月窗之外,杳新翰穿着宝蓝云锦缎面圆领袍,双手抱臂,满脸不屑地嘲讽道。
杳闻宁专心翻着《博物志》,连一个眼神都未施舍给他。
见被无视,杳新翰跳到窗前,抓起一把土扔到杳闻宁的书上,然后拔腿就跑。
“哎呦。”
哪成想差点撞上迎面走来的老管家。
“老东西,别挡道!”
看着杳新翰一跑一颠离开的背影。管家揉了揉闪到的老腰,向杳闻宁行礼:“将军。大少爷只是顽皮,还请您莫要放在心上。”
杳闻宁轻蹙着眉,嫌弃地抖落身上的泥土。
“何事?”
“将军,门外有人寻。”
“谁?”
“他说他叫第九枳,还,还说……”
管家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说……”
“……”
相府正门巍峨高大,有震慑人心之效,寻常百姓甚至都不敢在门前多做停留。
只是今日,平时不敢直视的地方多了许多男男女女好奇又害羞的目光。甚至有姑娘壮着胆子多从门前走了几个来回,就是为了此时站在相府门前叩门的男人。
他身着道袍,青色鹤氅,头上却不簪冠,而是半披着发,只在后脑插了根……应该是从路边折的一点也不直的桃枝。
听到有人窃窃私语时,他有些探究地转身。
只见面若冠玉,唇带笑意,一双桃花眼,随笑而生新月。眉间一点白毫相红,让整个人仿佛带上了神性。
见身后无事,他礼貌地点了点头,而后捻了捻手上的佛珠。
那佛珠的样子很是奇特,一般的佛珠无论是菩提子,太阳子,亦或是金蟾子,皆呈灰褐色,但男子手中的佛珠,却是橙黄透明的,只能看见中间一点点的黑芯,好像是琥珀包裹着什么东西。
相府大门被打开一条缝隙,小厮看了一眼来人,见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却气质不凡,皱着眉警惕地地问道:“啥事?”
男人笑眯眯地样子好似冬日里从山上寺庙里偷跑下来的灵狐,开口便带三分勾人的哑音。
“麻烦通传,就说感念杳将军相救,第九枳特来以身相许。”
只听身后围观的百姓传来一阵惊讶的倒吸声。
老管家得了杳闻宁的准许,亲自引他进府。
相府极大,青砖黛瓦,翠竹修篁,第九枳跟在管家身后,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景色,闲庭信步的样子好似在自家庭院一般。
“将军,人带到了。”
第九枳进屋见杳闻宁气色不好地倚在榻上,没忍住,竟然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原来你也有今天。定是你啊……算计了太多人的缘故。”
“哼。”杳闻宁冷笑道,“论算计,闻宁不及第九先生十之一二。”
“嗯……让我猜猜~” 第九枳毫不客气地在人家的闺房来回踱步,看这看那的。
“张大人……宝阁一轮游。”
“田大人嘛……他头脑虽还算好使,却是耿直鲁莽,大约还未有心情查到人院吧。”
杳闻宁拍掉伸向她衣领查看伤口的手。
“你注意点,我的情郎喜欢翻窗。”
见她扭捏,第九枳却更开怀:
“哈哈哈,那田小佃射你一箭,你便要人家吃这等苦头,杳闻宁呀杳闻宁,你可真是真龙后裔……睚眦必报呀。”
说罢,笑声戛然而止,第九枳周身愉悦瞬息变得阴沉,语气森然。
“那他呢?”
“没动,留给你呢。”杳闻宁百无聊赖地翻到下一页,斜楞了一眼好似不是人的样子,开口道:“你可别吓到神秀了。”
拨云见日,第九枳听了周身戾气骤然消散。
他甚至有些慌乱,低下头虔诚地亲吻佛珠,目光温柔缱绻,轻声道:“福生无量天尊。”
慈悲诵言,
唇边低语,
竟似耳畔情话。
……
时间在候鸟回迁的鸣叫着悄然流逝。
田小佃诚心反思,果真闭门不出,依圣旨生生面壁思过了五日。
第五日,意向冷清的小院传来了敲门声。
“叩叩叩”
“哪位?”田小佃许久未言,声音嘶哑。
“田统领?!”
门外高府管家终于等到门开,却被田小佃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地野人形象吓了一跳。
田小佃见他,也是一愣:“明叔?”
高家的事一般是公主遣小厮来,怎的今日是管家?
明叔看起来有些局促,踌躇半天后终于开口:
“侧夫人她……昨晚故去了……”
六月晴天霹雳,斩过苍穹,便如此刻田小佃双耳失聪,脑中嗡鸣。
“她的侍女鱼儿出门采办染上瘟疫,侧夫人毫不知情,也被传染上。为了孩子,她不肯服药,昨夜更是拖着病躯生产,但是孩子生到一半,侧夫人便力竭血崩而去,孩子……也跟着走了……欸欸欸!田大人!田大人!”
雷声响彻天际,田小佃一路上听不到明叔的话,他脚步虚浮,只得用手撑着路边的墙方才能艰难前行。
长姐……
长姐……
好不容易到了高府,他挥着拳头用力地,一下,一下砸向大门。
“开——门——”
他嘶吼着,喉咙中趟出鲜血,仿佛每一声都在豁出性命。
门开了。
映入眼帘的,却是火焰冲天,浓烟从顶慢出院落。
“不!!!!”
高志见状上去拦他,被田小佃冲翻在地,更多的家丁涌上前去试图阻止愤怒的棕熊,终于在他冲进火里之前将他压在人山之下。
田小佃尽力向前伸出手,也未能触碰到火焰。
“长姐——————”
这边,高志龇牙咧嘴地爬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腰,低声对一旁的驸马说:
“爹,咱这能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