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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飞来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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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的江南,

    天气还有些燥热,只有下过几场秋雨才会凉爽下来。

    就在十天前,顾秀一行到了南京,只停留了一天便又启程。在仪真重新雇了一艘商船,继续顺漕河而下,打算直抵杭州,然后再转到苏州。

    她此次来杭州并非为了游玩,而是来见一人。

    来杭州头一去处,就是灵隐寺。寺前有座飞来峰,飞来峰下有溪涧,沿涧水而行,两岸峭壁之上,有前人开凿的无数佛像,相传最早一尊已经历了八百年的岁月时光。

    顾秀与绢儿两人沿着山径而上,每到一处佛像下,都会驻足观看一阵。这些佛像跨越了几百年,从晚唐到元,每一个时代都呈现出不同的容颜。最早的佛像尚有一种不离人间却高于人间的清冷,而到了宋代佛造,已完全落入人间,流于世俗。

    毕竟人的现实生活,比那千篇一律、华贵且单调的净土变、西方极乐世界更有吸引力。欢歌在今日,人世即天堂。只是那些流于世俗的佛像,是否还能为今天的世人所顶礼膜拜?

    翠微亭在飞来峰半山腰,四角攒尖顶,一侧出阶,围有栏杆,亭旁山径相依,周遭古木参天。亭前有数级石阶,顾秀走到石阶下,仰头望亭中,有两人已在其间。

    显然是主仆二人,主人背对着她,仆人则立在亭边,见她们到来,嘴唇翕动,似提醒主人有客来。那主人双手背于身后,身形高大,却有些佝偻,着深蓝行衣,头戴方巾,腰间系一根青色大带。

    “你在这等着,”顾秀先吩咐绢儿等在阶下,自己拾级而上,来到亭柱边停下。

    她今天着了一身深灰道袍,戴幅巾,系红色绦丝,脚蹬一双皮靴,虽做一身男子打扮,并没刻意遮掩女子的特征。

    “晚辈顾秀见过邢司礼,”顾秀躬身行揖。

    “嗯……”许久,那人才慢慢转过身,望向她。“免了吧。”

    “谢邢司礼。”顾秀道了谢方缓缓抬起身,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的脸上。

    邢司礼年近古稀,面容苍老,却意外的慈祥平和,犹如这满山的佛像面容一般。

    “从哪里来?”他问顾秀。

    “呃,”顾秀迟疑一下,很快回道,“从经变中来。”

    “呵呵,”邢隆笑了笑,“感受如何?”

    “语默动静,一切声色,尽是佛事。成佛,就是不成佛。”

    “好领悟。”邢隆淡淡赞了一句。“你是不是觉得这里所造的佛像,更像人而非神?”

    “世俗的神嘛,自然更像人。”

    邢隆问过不再说话,注视良久,方开口,“行了,说你为何而来吧?”

    “说实话,晚辈二十年人生中之未曾想,就是当此苏局大使。邢司礼提督苏杭织造,是皇上信任之人,这上任头一件事,自然是来拜见。还请您给晚辈一些提点。”

    邢隆不禁苦笑,笑过之后一声叹,“唉,杂家入宫五十多年,到今天才体会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无常,兴衰荣辱都没定数,杂家的提点未必就和时宜啊。”

    “邢司礼您谦虚了,”顾秀恭敬回道。“不过,您入宫都五十年了?真的好长啊……”

    “从年轻时的步履矫健到如今蹒跚而行,可不好长。”

    “您在宫里这么久,那说明您是一位值得信任的人。”

    “信任……呵呵,”邢隆仿佛对这词很陌生。但是,刻满皱纹的一张脸还是有了些许变化,竟添了一丝温情。

    “咱家入宫那会,皇上还是皇子呢。很幸运一入宫就进了内书堂读书写字,后来又在文书房干了几年,可能于书法上略有所得。皇上爱写字,因而得看中,去了他身边伺候。皇上一直御下很严,赏罚分明。其实御下严只是重规矩,但凡不乱了规矩,皇上还是很能容人。”

    顾秀暗暗撇嘴,规矩……皇家除了规矩能有什么?

    “咱家在文书房记文书,每每落笔都会仔细检查,即便如此,也被抓到过几次错处……”

    邢隆说到此,仿佛想到什么,不由笑了,“记得哪年啊,有个伯爵去世,世子上疏请袭爵。可疏中写错了几字,被户科给事中揪住,于是上疏参了一本,以‘大不敬’的罪名疏参。可是呢,这位给事中的疏中同样有错字,被皇上发现了,这样回的:参章且先自误,如何核人?于是就各夺俸禄……呵呵!”

    说完又问:“顾小友觉得有趣吧?”

    顾秀抿住嘴,不知如何说。

    “先皇曾说过一句话:所谓君臣一心,实乃君为主导,臣效忠得以授权。君耻于为臣下挟持,故求臣子必顺承于君。这就是皇帝的规矩,所以,先皇对于臣子极力阻止或者反对的事,基本会反着来;同样,臣子们都赞同的事,先皇未必会赞同。也许天家人都一样,皇上在某些方面,极像先皇帝。”

    顾秀半晌不说话,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些话。说实话,她有些不理解,但邢隆的意思,她大概能猜到一二分。

    “唉,”顾秀轻叹道,“晚辈应该明白邢司礼的意思……多谢提点。”

    “提点谈不上,你明白就好。”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邢隆并无不耐,缓缓走到栏杆处,向远处眺望。

    “离此处不远,东坡曾有诗云——灵隐前,天竺后,两涧春淙一灵鹫。不知水从何处来,跳波赴壑如奔雷。无情有意两莫测,肯向冷泉亭下相萦回……”

    顾秀听他念诗,愣了片刻,忽然咧嘴一笑:“所谓无情有意,不过是诗人的鬼扯,其实就是自然现象啦。”

    邢隆闻言,回眸瞅她,眉毛一挑,“鬼扯?你难道不是鬼扯?”

    “嘿嘿,”顾秀干笑两声。其实这话已经谈不下去了,既然明白了他的心思,索性告辞,“邢司礼,晚辈今慕名来灵隐寺,还只看了造像,既然东坡先生都写了诗,那晚辈好歹还是要去看一看,到底无情还是有意。”

    “哼,”邢隆哼了一声说道,“随你便。”说完转身不再理会。

    顾秀行礼告辞,走下翠微亭,和绢儿一道再向山下行去……

    ~2~

    顾秀自离开,邢隆一直呆在翠微亭里,望向她远去的身影。

    随他一道的近侍见状不无担忧道:“邢爷,山中太凉,您穿得太单薄,当心身体。”

    孙隆仿佛没有听见,只口中喃喃道:“你说现在的女娃儿都这么厉害了?到底是老啦,杂家不理解……”

    “一个女人能干什么?”近侍不屑道。“对了,邢爷,小的也正想问您,苏局那边,真不再派个督织过去?”

    “没必要。”

    “那,杜芝宝那边……”

    “他新官上任才几个月?总要烧几把火,等他烧完再说。”

    “好,小的知道了……”

    下了翠微亭的两人,继续往山下走,准备和朱家舅舅汇合,再一道乘船。

    “姑娘,”绢儿走了一截路,已经忍不住想问,“那个老太监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

    “他在委婉地表达,一切都不会改变:他提督苏杭织造,他奉旨征税。除非有一天上面下旨,不再让他提督、征税,才有可能改变。”

    “哦,这意思啊……”绢儿似乎明白了。

    “我没想到的是,初次见面,他居然挺客气。我本以为会被冷待,或者出言羞辱,我都准备好了。”

    “是啊,他说话温言细语的,像个读书人,不像是太监。”

    “不过呢,他的客气只是对太子殿下,并非对我……”

    ~3~

    九月末,连下了几场雨,

    天气一下冷了许多。杜芝宝今日一回家,女儿就没给他好脸色。其实不止今天,已经有一段时间杜小宝是这个样子。

    他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没有办法,为了妻女的安全,他只能出此下策。杜夫人倒是好说,但孩子还小,未必能理解他的苦心。

    杜芝宝无奈,只有找夫人寻求安慰。晚饭后,俩人闲聊起来,杜芝宝询问她女学筹备得如何,杜夫人却只是叹气。

    “啥事老叹气?”

    “事多了,主要有两个,一钱哪里凑?二人哪里找?我看中了醋库巷绣祖庙,想在那里先办个女红研习所。”

    “好事啊……”

    “好是好,可那庙年久失修有些破旧,要利用起来恐怕得花点银子维修。我们是初来乍到,也不认识什么贵夫人,没啥门路能筹款。除非我以太守夫人的身份出面办一场雅集,邀请一些夫人小姐参加。可你又不让我跟小宝出门,唉……”

    “再过些时候差不多了。不过说起人……”杜芝宝忽然笑了,“你知道吗,织染局要来个新大使。你猜……”

    “我猜?猜什么?”

    “猜谁来?”

    “谁啊?你认识的?”

    “我不认识……”

    “那你让我猜什么?”杜夫人瞪他一眼。

    “猜是男是女。”

    “啊?是男是女?”杜夫人吃了一惊,“我记得大使也是九品啊,怎么,难不成是女的?”

    “正是!”杜夫人的反应让他很得意。“可曾听过有女子为官?是不是都只有戏文里才有?”

    “真的吗?”杜夫人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女子也能为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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