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凭】
原本顾秀没有为官资格。
为官有三途,只有科举才是正经途径,哪怕荐举,那也得监生、吏员出身。就算恩荫,其祖、父辈至少当过正五品的官,子孙才能恩荫正九品。可顾秀祖父张来才是个廪生,所以恩荫这条路也不通。
选官即选出身和资历,要不怎么贴黄、给凭,怎么赴任?太子让她当官,只是下个令,但具体操作在吏部,流程还是要按规矩来。
可就是这‘资格’,让吏部的大小宰们抠破了脑袋。虽然是个九品,可谓史上最牛九品官,资簿、考语、荐书一概没有,怎么定出身?
顾秀自然不清楚这些,所以即便她在房外听到,也不明白他们在吵什么。
——“该用「文」字号……”
——“不是,应该是「急」字号才对……”
——“你们要清楚一点,她是匠籍,授官当属‘人匠授官’……”
——“不是,她属‘钦升官员’才对……”
啥意思?顾秀糊里糊涂,给她授凭还这么复杂?
“你不清楚官员怎么授凭的吧?”忽然一个声音在她身畔响起,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立马退了半步拱手长揖,“长官……”
这人着的正五品文官服,正五品在吏部里头……顾秀猜测应是郎中一类。吏部下设文选、考功、验封、稽勋四司,四司掌管即是郎中。而四司之首又是文选司,其郎中的地位非其他三司郎中可比。
“免了吧,”这郎中神色淡淡。看了眼大门,又朝她打量几眼,问道,“知不知道什么叫文字号、急字号?”
“呃,不知……”顾秀小心翼翼回道。快速瞟了一眼,就垂下眼眸,心里有些畏惧。这位郎中,不像是温和好说话的人。
“大选官员用「文」字号,推升、急选者用「急」字号。”
顾秀默然,她知什么大选急选啊。
这郎中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解释道:“在外府州县的正佐,在内大小九卿的属员,皆常选,此为大选,其余正七至未入流则为急选。初授者听选,归为大选。”
顾秀不由暗暗嘀咕,他为何要解释?她只是拿凭就好了啊……
“给你解释,是让你清楚,你这九品官怎么来的。”
“哦……”顾秀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他是不是有听到别人心声的本事啊。
“不用奇怪,猜中你想法而已,”这郎中依旧语气淡淡。“这样吧,你再等等,应该很快了。”
“是!”顾秀垂首再揖,再不敢多想。
他说完便转身进了主事房间,看那房门渐渐阖上,顾秀这才抒了一口气。
他说让等,那就等吧……
~2~
曾文雅刚走进房间,
就听桌椅板凳一阵‘哗啦’作响。屋中有五六人,仓促间站起来,皆向他行礼,口中称道:“见过曾郎中。”
曾文雅只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了,径直走到桌案前坐下。桌案上放有一匣子,他打开,里面是公文,但最上面却是一封工部的公函。他伸手取过公函看了眼,又瞟向屋里那五六个人,问道:“进展咋样了?”
诸人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他们方才还在激烈讨论,此时却都闭了嘴,彼此打量着,似乎希望有人先开口。
曾文雅也不催,自己慢慢拆开公函逐字览看。半天还没等来答案,他又问了一声:“都不说?人家在外面等着呢。”
还是有人忍不住,先开口,“长官,下官几个想来想去,觉得以‘钦升’来定选格比较合适。”
“钦升?”曾文雅抬头扫过说话之人,“钦定的八品升九品?”
“噗呲!”他突然一句俏皮话,让人意想不到,有人已忍不住笑喷。
“依下官的意思,就按‘举送人才’旧例来:所谓‘经明行修、怀才抱德者,俱由考功司付到,分拨各衙门办事一年,满日,本衙门堂上官考其勤惰,径自引奏,咨本部听选’。这比定‘钦升’更合理。”
“不妥吧?”对这话,有人又提出不同意见。“你自己也说了,考功司付到,分拨各衙门办事一年,满日后才听选。她具体分在哪个衙门下办事,满一年了吗?”
“呃,不知……”那举旧例之人哑口。
“再说了,所谓旧例,也就是今鲜有施行。荐举法到后来也是有一套完备的考试制度配合,要不然是个人都可以举来当官,那怎么行?而且考试都由六部、都察、翰林的堂上官命题考试,还有六科、监察、锦衣卫监视,理明辞答者才用之,否则罚的举荐之人。”
“等等……”曾文雅打断了他的话,“据我所知,她也是经过了考试这一环。具体是由工部营缮、虞衡二司充主考官,另外还有内阁、翰林院、詹事府、六科等人在一旁监听。这算不算合规?”
“是吗?下官未曾听说。如果真是如此,那可视为合规。”
“郎中的意思,是否就按此‘旧例’来定选格?”
曾文雅拿起那份工部的公函,道:“她目前身份为工部人匠,这份公函便是工部出的荐书,既然考试也合乎了规定,考中自然收选,你们觉得有啥问题?”
“没有问题。”
“那清楚了吗?”
“清楚了……”
“清楚了就去做吧,人家已经等了很久。”
“是,下官明白。”
曾文雅三下二下就搞定了选格问题,丝毫不拖泥带水。定了选格,接下来就快了,开出赴任文凭并填写完整字号,填了「急」字号,文选司用印。
急选手续相对简单,而且选顾秀也算特事特办,她等不了本月的大选。之后文选司出专人带此文凭与门外等待了很久的顾秀,两人一同前往六科中的吏科,画字定限。
吏科画字一事似小,但缺此一环,任官程序即未完成。还因她属于特事特办,吏部常规大选、急选并非这样,要官员本人亲带文凭赴吏科画字。这不合流程。
吏部一次大选就有数百人之多,且选期定为双月下旬,一般吏部为二十六日,兵部为二十九日。通常吏部在大选日之前,也需做准备工作,如在吏部后堂中设木牌,上书‘皇天鉴之’四字,吏部尚书与左右侍郎坐定,文选司官在前,以缺员并选人姓名品第较量,再笔之于牍。待大选日,皇上会视朝,亲临铨选。
太子要特事快办,故吏部也只得这么办。打发了顾秀,曾文雅并未离开房间,此八月的大选日还未确定下来,但官缺及候补人员需要事先拟定。
“郎中,下官有一事相禀,”有属官禀于曾文雅。
“说。”
“因此次特选,下官顺道查了一下近三年各衙门咨呈的申文手本,抚按的奏抄等。发现一个问题,就是我部大选如常,但依然有缺官未补的情况,而且,似乎缺的还有些严重。”
“很好,你的观察挺细致,”曾文雅点了点头,以示赞扬之意。
“近来也收到应天巡抚疏奏各处缺官情况。只不过……不知你们明不明白,其实选人与缺官之间,有时并非缺了就选人补上这么简单。
举个例子,有个知县选为南道御史,大负不平之气,来吏部堂上忿争,这事你们也知道,显然他是认为在南京当官不如在京师当官好。但问题是,京师也存在若干有名无实的机构,职事闲旷,门可罗雀,就像是宗人府这种……
还有,地方官缺肥瘠,实跟此地方的繁荣与否有关。劣缺无非是边缺、远缺,但这些地方总要有人去,那些选上绝域瘴乡之人,到吏部来涕泣哀诉,其实也没多大意义……”
“懂了!我说怎么大选并未废掉,都如常举行,可还是缺官甚多,原来如此……”
“所以说啊,这就是为什么在大选、急选后又有拣选。就是针对地方亲民官的一类特别铨选。记得还是都察院的温御史题过,他说亲民之职,实系民之休戚,以次选补未能得人者,吏部可通取听选监生、举人,不分年月远近,拣选考补。愚以为此法甚妥。”
“确实,亲民之职所关不轻,如驿丞、递运传送之役,根本不能缺。遇有这类缺官无须常选,即拟除授,而且令其星驰赴任,这样才官无旷职……”
“郎中,属下有一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既然缺官如此之多,而明年又是朝觐之年,属下觉得,不如趁此机会进行一次吏治整顿。”
“都无需等明年,我觉得趁这次特选的机会,就展开一轮整顿。”
曾文雅身体往后一靠,靠在椅背上,望着说话的两人,半晌,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很好,”他赞了一声,“待本官同冢宰商量一下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