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女子的我,走进了文华殿】
这大段话李恩一口气炫完,
连停顿都没,可见嘴皮子之利索。说完方才大喘了一口气,然后怯怯地瞧着杨莲花。
杨莲花却没瞧他,连个眼色都不给,只是跟顾秀、田德女两人埋头低语。说了好一阵才重新抬头,杨莲花也终于给个眼色给他。
“我们知道了,你走吧。”都懒得费神客气。
三人又说了一会,就急匆匆地往回走,连道别话都没一句。
李恩傻傻看着,未曾查觉一股小风在他脚下打旋儿,卷起碎了一地的心,摔在他身上,跌落,又碎成无数碎渣。
他就这样茫然不知所措地离开,踏出的每一步都嘎吱作响,皆是碎成渣的心在向他叫喊,你个傻……
三人飞奔回住所,
其实是两人拽着顾秀跑。田德女力气出奇的大,杨莲花也不遑多让,拽得顾秀左右摇曳,都来不及说等等。
路上遇见谁,都跟龙卷风是的,也谁都不理,直到回了房……
“穿礼服。”
“不!穿常服。”
“礼服才隆重,不懂索?”
“笑话!常服就不隆重了?百官上朝还不是穿公服。”
“反正礼服!”
“礼服什么场合穿?咱讲理好嘛!祭祀诶!你穿给列祖列宗看啊?”
顾秀面对她俩的争吵,有些插不上话。“诶,我说……”
“你别插嘴!”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怼她。
顾秀选择闭嘴,只是看她俩,心中五味杂陈。在当她得到消息之后,心里的大石总算落地,整个人也仿佛重新活了过来。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比愧疚,说实话,这事起因还是田德女的一句话,之后的发展,根本已超出她的能力范围,唯有一点她清楚,杨莲花和田德女是真心在帮她,甚至眼下争吵也是为她,究竟穿什么衣服去文华殿。
可是她对她们并没说实话,当得知要去文华殿,田德女都惊讶了一下,杨莲花又岂会没有怀疑?再加上这段日子她表现出来的异常,杨莲花本就是心思细腻之人,大概也猜到了几分。
“这样吧,顾秀,”两人停止了争吵,齐齐转过来看着她,“你就着衫裙梳髻,一来太热,二来咱只要着装整洁不失礼数就行。”
顾秀微笑着答应:“好,我听你们的。”
~2~
七月初六,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风窗照进屋中。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巳时,顾秀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辰时二刻,她坐上了四人抬的青轿,往外朝文华殿行去。
文华殿乃历代太子出阁读书之所,摄事之所,皇帝经筵之所,也是殿试之后详定试卷之所,可见其在前朝的重要地位。
青轿在穿过两道门后,就到了文华殿前,顾秀在此落轿。当踏出轿的那一刹,她仰头凝望,黄瓦朱门的文华门尽入眼底。
“原来这就是文华殿啊!”顾秀不禁惊叹。左右前后都好生瞧了一遍,竟舍不得眨眼。
有内侍从偏门出来,于高高的踏跺上望着她,“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顾秀回过神来,连忙摆正深揖一礼,口齿清晰地说道:“禀公公,卑职尚功局女官顾秀,奉殿下之令,前来应试。”
这内侍打量了半天,才说:“随杂家来吧。”
“是,”顾秀再揖,随后拾级而上。紧追几步跟上内侍的步伐,踏进了文华门。
文华殿分前后殿,前殿左右是左右春坊,也是经筵之所。前后殿之间连着穿廊,顾秀随内侍进文华门之后,便沿着东墙根往后走。
高高的台基有她脖子那么高,她边走边张望,恨不得爬上台基一路摸着红墙来。走过穿廊即达后殿,太子日讲就在此处,正字则在后殿东阁,设有幄次,又东一室乃游息之所,而顾秀今日召对在后殿东阁进行。
东阁内供奉有九圣小龛,及周公、孔子二龛,分别列于两翼。顾秀一踏进东阁,只感觉一股圣人之气袭来,遂不敢造次,立即停在门口一侧,垂下眼眸不敢四处张望。
室内朝东稍南设有舆图围屏,屏下设有椅子三张,只有二人分坐左右,正中空出。这两人一个是工部虞衡司主事,一个是工部营缮司主事,皆身着四品文官服。
内侍先上前与这二人说了几句,然后三人又往门口处打量一番,内侍招呼道,“你上前来吧。”
顾秀听见微微颔首,走几步上前来到两位主试官面前。内侍向她介绍,“你左手边这位,是工部营缮司李主事,右手边这位是虞衡司付主事。”
顾秀敛衽一揖道:“二位先生好,卑职尚功局掌制顾秀,今奉令前来应试。还请二位先生出题。”
座上二人,其中一人不由好奇,问道:“顾秀,你知这是什么地方吗?”
顾秀回道:“知道,这是文华殿。”
“那你可知,在我朝历史上,科举所有榜上有名者,皆从此诞生,可从未有女子走进过这里。”
“卑职不胜荣幸。最要感谢殿下任贤革新,恩德无边。”
“呃……好吧。”
营缮司李主事道:“好了,就开始吧。”他看向顾秀,想了想问道,“听说你平日里也去织锦堂当差?”
“是的。卑职还拜了一个师傅,师傅是山西潞安府人,精于织挽。闲暇时与师傅聊天,她告诉我,她在宫里服劳期满之后,想回老家开一间小机房,一两台织机那种。我问她是否担心被佥报?她说衙门每岁织造令一下,最喜欢佥报大机户,甚至是非机户的殷实人家,她只是小机户,相对会好点……
但她也说她们那有个县,不分大小机户一县就佥数十名,一户赔累百十上千,不致赤贫不止。数十以致数千,不致蚕食不休。山西尚且如此,未敢想江南又是什么样?朝廷每岁织造令一下,如果衙门钱粮不敷,又或有一二奸吏投身入局,大肆佥派来招募匠役,由其包织赔补,即解决织造人手,又能克服钱粮不足……
这种不合理的压低工价,或干脆由被佥人户无偿赔贴方式,在卑职看来,就是佥派的本质:丝料和工价两方都赔贴。而最终受打击的,会是整个民织行业。民织与官营织业既不大相同,却又紧密相连,民织的发达才是官织的基础,而官织的生产反过来又刺激民织的发展……”
顾秀娓娓道来而且切中要害,并不怯场,令座上二位主事颇为意外,彼此互看一眼,眼中尽显惊讶。营缮司李主事问道,“那你可有什么解决法子?”
此话一出,许是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连忙再补上一句解释,“呃,本官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多方听听。在衙门里全是问题,一到下面就全是办法。”
顾秀恭谨回道:“办法谈不上,也是卑职从师傅那里听来一句,颇有些启发而已。师傅听一个老匠人说过,要想机户不赔累,其实改佥派为雇募就行,相当于织局买丝招匠织挽。”
“此话怎讲?”李主事紧跟着又问。
“就是织局预买丝料,按照市价算,发给机户,由机户组织手艺高超的匠人,在局按式织挽,缎匹由机户上缴织局,最后结算工价……
当然,在这期间,也须事先拟定好管理章程。卑职以为有四:一是分别责成,毕竟机户、染作、织匠都各有攸司;二是规定期限,可以出工票,责令依限缴纳;三是确立赏罚,如织挽确实精美者,可赏金银,造作不堪者,责治示罚;四是点卯,如规定卯进酉出,同时可设专员,一专司点闸、二管事料理、三管工指导。”
付主事道:“本官大概明白你的意思,这相当于取消相沿千年的官营织造的徭役制。只是,本官还是疑惑,一项制度能沿袭上千年,必有存在的道理,可是说取缔就能取缔的?在这过程中,一定是反反复复,屡经波折,甚至半道而废啊。”
“先生说的极是。”顾秀抬起头,看着两位‘主考官’,微笑而又自信地回道,“可您也说这制度已沿袭了千年。上千年中,朝代都不知更迭多少,这么一项制度或许适应千年前的朝代,但是否依然还适应当下?
卑职家乡松江府上海县,土地并不适宜栽稻,唯有植棉。但是据卑职舅舅说,在国初,其实上海县也是以栽稻为主,只是后来海水倒灌,不再适宜才渐渐改为植棉。因为改了植棉,所以赋税也相应做了调整,从最初的本色征收到全部改为折银征收……
一项制度一定是要随时代的变化而做相应调整,如果已不再适应当下,除旧立新才是应该要做的,而非固守陈规。”
“呵呵,说得好!”李主事不禁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