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性官员的诞生】
李主事不禁赞叹。
顾秀继续,仿佛心中积累了千言万语,今日趁此机会就想说个够。
“江南赋重,百姓尚存一线生息,全赖一机一杼,才得以上供赋税,下给俯仰。由其乡里人家,多以纺绩来补贴、维持生计。苏松之民除了耕鱼之外,男妇并工捆屦、澼麻、织布。像我的家乡,纺织尤尚精敏,里媪抱纱入市,易木棉以归,明旦复抱纱以出,无顷刻闲,有通宵不寐者,率日成一匹。苏州,城内居民大半工织,机声轧轧,子夜不休……
可是,但凡朝廷佥派织造,由其应织急如星火的缎匹,其波累最深的,必定是苏松常镇四府。此四府殷实之家多如牛毛,殷实之家未必都从事织业,虽说佥派要‘慎选派给’,却只是个‘饰词’,实际情况是恣拿富室充当机户,上户派机八张,以次而降,下下只派一张。此皆是巧立机户名色,率访富家,坐名报官……
始派之时,如拿重犯一般,科敛又多,什么拜见分例,恭随节礼都先索不貲。继而又是呈送样缎,溪欲未足,虽良不收。关领工价时,半为胥役侵肥,得不偿失。甚至机户而下更有帮户,虽中产之家亦所不免,是以民多破产求脱。此家贿免,又报别家,蔓延不已,祸可倾家,人怀重足……
其实机户既非出丝之家,又非能织之匠,不过奸胥贪吏借此逞其饕餮,此为民厉。而解决之道,唯有广集丝牙,督役精造,正所谓买丝招匠,按式织造。”
“唉……你说的问题确实存在,本官不得不承认。不过一项制度存在了多年,说取缔就取缔绝非易事,”李主事不禁叹道。“要不你再具体说一说,何为招匠?”
“是,卑职也明白。所以一开始可以这般过渡:每年三四月间的出丝之际,由织局分头市买,然后照依原价给发各机。由佥报人户从官局领取之后分发给机匠。结算工价由佥报人领取,由其发给雇募的工匠。”
“那如果织局无法备足丝料呢?还有,你也提到了,如遇上头派织急件,一时没有足够的丝料,这又怎么办?”
顾秀从容回道:“织局无法备足,便由佥报人供给机匠,交纳缎匹算取工价时补足。同样,如遇派织急件,不如直接通过民间采买的方式。最后再慢慢过渡到新的生产方式,这就是卑职目前能想到的办法,当然还有很多不足,但也只有在实践中去完善。”
付主事好似意犹未尽,还想继续询问,却被李主事打断,“我说付主事,今天并非要商讨具体解决办法,而是……别忘了今天的目的。”
他提醒了一句,付主事连忙点头称是,“是是。一时听进去了,就想知道下面的,未曾想忘了今天的目的。呵呵……”
两人正待继续,屏风后忽然响起一串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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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在听到顾秀说:
—— “一项制度一定是要随时代的变化而做相应调整,如果已不再适应当下,除旧立新才是应该要做的,而非固守成规。”
脸上已经露出满意的笑容。一番思忖,心中遂拿定主意。
他扭头看向刘阁老,询问道:“老师,您觉得怎样?”
“呵呵,”刘阁老同样一脸笑意,仿佛是屏风那边的对答,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这位顾女官的对答,老臣很是中意。如她所提把佥派改为雇募,老臣也十分赞同。其实雇佣并非新鲜事,宋朝官府工匠实行的就是‘差雇’,介于雇募和征差之间,差匠和雇匠同受雇于官营工业之中。元朝开始实行‘匠户制’,才是徭役多过雇工。而我大明一开始为‘班匠制’,但自从纳银代役之后,也跟宋朝的‘差雇’差不多。
万历年间修改的《律例·斗殴》门中,是明确把‘短雇月日,受值不多者’,依凡人论,这实际也是明确了雇工的合法身份。当然,老臣觉得还是不够,应该再把‘雇工为自由人格,且不准列入贱籍’加进去。
就拿织业来说,民间作坊中多雇工,反而是官营作坊中多差役。因而民间织业兴旺,无论是织造技艺,还是新式样都远超官营织局。而官营织局呢,因存在种种弊端早就在衰落,确实该改变一下了。”
太子耐心聆听,不住地点头:“老师所言极是。这么看来,您也觉得她不错?”
刘阁老手捻美须微笑着,不等开口,他身旁有人就已替他答了,“自然是不错。只听她说那句——‘卑职不胜荣幸,最要感谢殿下任贤革新,恩德无边’,就知极有水准!”
这人学舌竟学得惟妙惟肖,十分传神,逗得在场之人无不会心一笑。
“哈哈哈!”刘阁老也大笑起来。“确实极有水准。”
此间殿正是东阁旁的游息之所,与东阁有一门一屏之隔。今日到场‘旁听’的不下二十人,其中有好奇之人、凑热闹之人、不屑之人,也有认真来旁听的人。
太子并没有出声责怪,也跟刘阁老一样,大笑几声。伴着笑声绕过了屏风,来到东阁。其身后跟着郑珰和另一近侍。
座上两位主事,闻声便已经起身,立于一旁恭迎。待太子走近,齐刷刷地跪下行叩拜,“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顾秀先愣了一下,随即醒悟也急忙跪下,跟着说:“卑职也参见殿下。”
太子朝三人看了一眼,大步走到屏风处,一撩袍摆坐下,两位近侍分立于他身后。
“都起来吧。”他吩咐道。
三人闻言齐声回道:“多谢殿下。”稍后二位‘主考官’起身,则不敢再坐,顺势立在了太子左右。于是五双眼皆看向顾秀。
顾秀依然,并无半点慌张。颔首垂眸,显得异常恭谨。
太子没有马上说话,又打量了半天,才斟酌着开口:“顾秀……”
“卑职在!”顾秀立马躬身一揖。
“孤要是让你去当那个苏州织局的官,你可有信心?”
顾秀听得浑身一震,当即跪下一拜:“多谢殿下恩赐!卑职不敢说信心十足,但七八成足还是有……”声音因激动而哆嗦,几乎不能说一句完整的。
太子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这话倒是挺实在。那好,既然你有信心,孤就成全你。不过……孤还是要提醒一句,你虽然有信心,但所面临的困难可是一点不少。你得做好充足准备。”
“是!卑职……卑职……”话似乎梗在了喉咙中,已吐不出哪怕一个字来。渐渐地,跪倒在地顾秀浑身如筛糠一样,埋头抽泣起来。然而任谁都看得出,她在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在殿前失礼。
“唉……”太子望着她,难得眼中有些感动。其实知道她这一路的经历,有今天这结果,确实得来不易,但也该她所得。
“你一直很认真努力,孤都知道……所以,孤也愿意给你机会,让你走出这皇宫,在更广阔的天地中,尽情施展你的才华和本事。起来吧……”
“定不负……殿下期望……”顾秀早已泣不成声,趴在地上,结结实实地叩了三个头,这才抬起头来,而泪水已经糊满脸颊。
“伴伴,去扶她起来,”太子吩咐道。
“是,奴婢这就去,”郑珰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走到顾秀面前道,“顾女官,先擦擦眼泪,跟着起吧。”
“是,”顾秀倒有些不好意思,反手一抹眼泪,跟着站起来,谢道,“多谢公公。”
“不用谢杂家,要谢该谢殿下。”
顾秀再次向太子谢道:“多谢殿下再造之恩!”
太子点了点头:“顾秀,说到再造,孤还想起你提的给寡妇孤女匠籍身份,现在也一并答应你。你如今都还是女户,不如就此改成匠籍吧,这样你入仕途也好有个说头。”
“是,多谢殿下赐卑职身份!”
“另外还有,你虽改姓顾,但你本姓张,你的父族……这样吧,孤可以答应他们一个请求,就算赏赐你了。”
“殿下,”郑珰立即接过话道,“顾女官的父族曾有求过,也就是重新赐他们张家旌表敕书,以表彰他们世代累居之功。”
“哦,若张家确实是世代累居,那孤就赐他旌表。”
顾秀再次谢道:“顾秀代张家谢过殿下。”
“后续什么的你无需操心,孤自会找人保举你,保举后吏部也需查验,你方能授职。这流程你清楚了吗?”
“清楚了,卑职会静待消息。”
“好,其他的孤也不说了,总之,你耐心等着就是。”
一番交代之后,顾秀再次叩谢,告退。
待顾秀走之后,二位工部主事双双上前,朝太子一揖,口中道,“臣等恭祝殿下寻得佳才。”
太子笑了笑:“希望她不会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