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奏】
太子妃出奇地平静,
固然点头,心中也毫无波澜。
她想她应该是‘病了’,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症状就是,她感觉自己不再是自己,只是个顶着太子妃头衔的娘娘。
仿佛世上所有人都有资格告诉她,身为一个太子妃该如何如何。可她还是一个女人啊,一个女儿、妹妹、妻子、嫡母……唯独这,没人提醒她。
她当然清楚重用顾秀对她有利,只不过,当知道她因此而有机会走出去,走出这座华丽却无比荒凉的皇宫,有那么一瞬,她竟是心生嫉妒。
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笑话,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一群女人,却一辈子走不出一座四方城。皇后又怎样,持威柄却不得干政,哪怕她做一个九品小官,也不是后宫能干涉得了的。
嬷嬷从外返回,面带喜色,一见太子妃立马报喜,“娘娘,殿下今日会宿在奉宸宫!”
太子妃微笑,淡淡道:“哦,是吗?”
“是!晚膳也会和娘娘一道共进。”嬷嬷犹自兴奋,未见太子妃眼底那一片冷淡。“老奴这就叫人进来,为娘娘梳洗吧?另外,这宫里宫外的,让人再拾掇一下。”
“好。”
“来人!伺候娘娘更衣……”
嬷嬷得了她的首肯,立马开始指挥:“你们都听好了,待会殿下就来,一个个给我打起精神!做事都小心些,谁要出了岔子,别怪嬷嬷我不讲往日情面……”
太子妃不动,任由她们进进出出忙碌,只默默注视着那些川流不息的身影,眼里渐渐恍惚……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父亲母亲,和少女的她。
——“父亲,是我错了……”
——“你要好好反省,好好认清自己,别像你娘一样。”
——“可是,娘亲说这世上的是非对错,为何非得要女子反省?男子就不反省了吗?”
——“放肆!学的《女训》都忘了吗?何为修身?身不修,德不立!妇人者,从人者也……”
——“娘亲,为何您会说反省无用?”
——“傻孩子,不要觉得你能与这世界达成和解,因为我们再怎么反省,再怎么认清自己,这世界依旧还会是模糊不清的样子。所以,不用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许,根本就不是你的错……”
“娘亲,是我太傻啊……”
~2~
夜如纱幔,轻扬轻落,
夜暮时分,太子后宫之中,各宫门前都升起红纱灯笼,幽暗迷离的灯光,点缀了夜色。唯独奉宸宫前的那两只却是灭的,太子今夜临幸到此,稍后有巡街内侍,即传各宫卸灯安息。
寝宫之中,一股酒香弥漫。太子斜倚榻床,小酌一杯,醉意微醺。
太子妃着一身轻纱似的华服,巧兮倩兮,素为绚兮,手里打着香篆,眼眸却不时地瞟向太子。
“妾身以为,这未尝不是善事一桩。存恤孤老,救济贫穷,除了给粮给布,也可以给条生路,让其自力更生,岂非两赢?女勤于工乃是本分,如能让孤女寡妇以此为生业,就是大善!也不枉殿下兴办女学之美意。但是,妾身依然心存疑虑,究竟此事是否利于殿下,恐怕还得您亲自听她说了方可判断,妾身这里真说不好。”
“好……”太子轻轻笑道,“一切都爱妃说了算。”
太子妃眸光闪动,娇笑一声,“既要我说了算,择日不如撞日,明日一早如何?”
“好好好,都依你……”太子已起身来到她身后,双臂一环,拢住了她。
“正事说完了吗?说完了不如咱们再聊聊私事……”
翌日,巳时三刻,
天色早已大亮。寝宫之中,龙凤拔步床上,太子妃猛然睁眼,醒来。
醒来后,一骨碌坐起,环顾四周,茫然。枕边尚有昨夜留下的温存,此时已空无一人。记忆渐渐回笼,却是神情一凛,惊呼一声:“嬷嬷!”
很快,拔步床外有了动静,床幔缓缓撩起,嬷嬷笑着出现在她眼前。“娘娘,您唤老奴?”
“嬷嬷,殿下呢?”太子妃身无片缕,却顾不得羞耻,急忙询问,“走了吗?多久走的?”
“娘娘,殿下天刚亮就走了。走时特地嘱咐过,让您多睡一会,不许打扰。”
“哦……”太子妃心下稍安。可很快又问,“对了,顾秀!顾秀那里……不对,殿下那里可有召她问话?”
“有,”嬷嬷回道。“方才郑公公派了小子来传信,说顾女官已被招到弘仁殿询问。”
“嘶……”太子妃一颗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怎样?”
嬷嬷摇了摇头,“还未知……”
~3~
顾秀搓着两手,一脸焦灼,
徘徊于殿外廊庑之下。脑子里在一遍一遍地,反反复复地核对方才召对的经过,好确认自己没有说错什么。
——“你说说,是什么促使你提出寡妇孤女都入匠籍?”
——“回殿下,所谓匠人,概指有手艺之人。而殿下所说的寡妇孤女,卑职以为,她们首先是有手艺的人,其次才是寡妇孤女。”
——“是吗?有什么手艺?”
——“就拿卑职老家松江府上海县的居养院为例,因卑职祖母曾在此收徒,教授顾绣,几十年间培养出的精于刺绣之人,不知繁几。这些人散在民间,其中一些人或以此为生业,或学祖母那样设幔授徒,或凭借高超的绣艺谋得更好的出路……总之,祖母当初立下‘让百里之地无寒女之叹’的愿望,时至今日,也算有所成就。只是,她们绝大多数人却囿于一个身份,依然无法走出居养院,一旦走出去,她们就成了官府口中的流民。”
——“可是,你了解我朝的匠人制度吗?”
——“卑职进宫之后,被派在尚功局司制司之下,司制掌衣服裁制、缝线之事。后又被派了西苑织锦堂的差事,也算对匠人制度有粗浅的了解。其实宫中尚衣监、针工局便有大量绣匠、裁缝匠服劳,卑职当差的织锦堂里也有织匠,且男女织匠都有……
至于管理天下匠人的衙门大致有三,朝廷、都司卫所和地方,朝廷又分工部和内府,地方有司则管理着地方‘存留工匠’,并组织其为地方官营手工业服劳,以都察院监察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给予监察配合……
工匠正式著籍为匠户,原则上户役一丁,每户正匠可免杂差,另免一丁帮贴应役,余丁每年只需出工食银三钱,正匠在应差时间之外,可自由选择其他活路去做……
匠户服劳的方式分为轮班和住坐,住坐隶属内府,轮班隶属工部,由工部量地远近以定班次,如期各赍勘合至部分配服役。另外还有工匠纳银制,纳银即可免役。”
——“呃……你倒是挺了解的。那,你觉得纳银免役好吗?”
——“凡事都有两面吧,没有绝对的好或不好。就如官营织造,除了两京工部、内府的织染局、所,地方府署还有23织染局,其中属南直和浙江布政的就占去六成,且大都在江南八府,除常州无织染局。卑职以为,江南织造业的兴盛,除了天时地利因素之外,或许也跟纳银免役制有关。毕竟匠人在应差时间之外,可自由做其他的事,或受雇于机户,或自己开机房,或研习织造技术等……
因而造就了江南织造的兴盛,但这其中,有自由身的匠人一定是主要因素。但是,如果……呃,请恕卑职大胆……
——“但说无妨,孤准你说,说错无罪。”
——“多谢殿下。但是如果能废除匠籍制度,而令天下匠籍者皆为民,使他们得到真正的自由之身,莫说织造业,天下所有手工业必将迎来更大更快的发展。”
——“你……你要知道,工匠纳银制也是朝廷税制之一,你当是儿戏?怎可说免就免?荒唐!”
——“殿下,卑职在入宫前就是女户,女户也要缴纳正赋,只免杂役,所以也略知‘一条鞭法’。一条鞭法不就是役银摊到田亩中吗?匠银也是役银,摊到田亩中,按丁征收,如此不就可以解放匠人了?”
——“呃……虽说……行了!今日孤是来听你说,不是让孤给你解释什么一条鞭法!”
“唉……”顾秀叹了叹,“我是不是说得有点过了?提什么一条鞭法啊!”眼下她倒有些后悔,方才说得太急,不该口不择言提什么一条鞭法。
“顾秀……”忽然有人唤她名字。
“啊!”顾秀一激灵,猛一扭头,见一个内侍模样的人,正朝她走来。
她赶紧走上两步:“这位公公?嘿嘿嘿……”搓着手傻笑两声,“您吩咐,可是……”
“殿下说了,今儿就到此。你先回去吧。”
“啊?”顾秀心里如大锤打中,顿时脸色一变,“公公,这是?”
这内侍似乎颇不耐烦,道:“听不懂吗?让你先回去。”
“懂懂懂,可是……”
“别可是了,先回去吧啊,有啥事自会有人找你。”
完了,顾秀哭丧着脸,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