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励】
顾秀喝饱了茶水,
吐出一口气,情绪渐渐松弛。
满贵又替她满上一茶盅晾着,再问她,“吃东西了吗?”
顾秀点头,“吃过了。”说完就发起呆来,半晌不说一句话。
李永贞不耐,搔着脑袋,似乎想问又不敢。一个劲儿瞧满贵,满贵却不睬他。“诶我说……”
“是太子妃罚我……”终于,顾秀开口道原委。“我向妃娘娘跪下请求,她却说我把往日里学的《女训》全当了耳旁风。后宫不预政,这是高皇帝就定下的……她还说,别指望宫里有谁会帮。她不欠我,又为什么要帮我。”
满贵微惊,“你向太子妃说了?”
“没有,不是。”顾秀摇摇头,“不是你说的那个,而是……”
李永贞听得满头雾水,看他俩对答如流,又忍不住问插嘴问,“顾姑姑,你到底犯了啥错,被太子妃罚啊?”
满贵脸色不豫,扭头瞪他,“你不是要去上更吗?怎么还不走?”
“啊?我……”李永贞懵逼,被瞪得浑身发毛,“这才初更啊……”
“快走了!你大小也是个管事牌子,你偷懒还怎么管束下边的人?走吧,今晚晴夜,想来也不用打灯笼了。”
“你赶我走?唉,好吧好吧……”李永贞被他盯得无所遁形,颓然叹道,“我走!走还不成?”
等李永贞走了,满贵才继续问顾秀,“你具体说说。”
“好,”顾秀遂简单讲了大致经过。
满贵眉头轻蹙,道:“单就你所请之事,本是一桩善事,算什么后宫预政啊?不答应至少不应该罚你,说不过去。”
“那是我说错了什么,惹得太子妃不高兴?”
“不用觉得是自己的错,”他摇头,并不赞同。“在我看你根本就没错。只是宫里的贵人,都是天下一等一富贵人,他们可以生杀予夺,苍生只能屈从。相沿日久,他们便觉得自己是天下苍生的神,造福苍生只需动动手指就会实现。事实上,贵人是不懂民生多艰难,不懂为什么生活在底层的人会没饭吃、没衣穿。”
顾秀依然迷茫:“那,太子妃她为何要那样对我?”
“你求她,只会觉得你僭越了你的身份。她身为主子,答应你是赏你,不答应,是本份。”满贵说到此处,笑了笑,安慰道,“其实你也不必多想,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
“唉,有吗?”顾秀叹道。
“听我给你分析,我大明历代皇帝中,真正以嫡长子即位的仅三人而已。太子是嫡子,不出意外便是继承大统之人。但不等于太子的孩子也会嫡子继承。太子妃的地位并非不可动摇,哪怕皇后也不敢这么说。如今太子的长子出生,她不可能还淡然处之,多少也会受些影响,这才是人之常情。你且不急,安下心来等待机会就是。”
他的安慰,很神奇,顾秀方才还乱糟糟、皱巴巴的心情,此时已熨贴不少。
“对了!”满贵忽然一敲桌子,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犹有一丝兴奋,“我想起我这还有酒!想喝吗?很清淡,不醉人。”
“真的?”顾秀一喜,使劲点了点头,“好啊好啊!有下酒菜没?有就更好。”
“嘿嘿,”满贵颇为开心。“如你所愿,还真有!等着,我去拿。”说完就起身去爨室拿取。很快,他端着酒菜返来,一一放在桌上,又寻了两只茶杯做酒杯。
这么快居然凑了个八珍冷盘,有笋脯、酱瓜、五香豆豉、腌萝卜,还有一碟腐干丝,一看就是用虾子、秋油拌的。一碟泥螺,一碟喇虎酱,最后是一碟糟油拌三果。
“哇哦,这是戏法儿吗?”顾秀眼里充满了崇拜。等斟好了酒,再看这酒色,清澈,呈淡淡的琥珀色,闻着酒香扑鼻。“一看就知好酒!”
满贵已举起杯,道声,“随意啊,慢慢喝,”自己先咂了一口。顿时眉眼飞扬,掩不住一抹惊艳。
顾秀看着心痒痒,早等不及抿上一口,“嘶……哈……”如一汪清泉入喉,甘甜柔美,“这酒好柔啊!”竟忍不住惊呼出来。
“这酒叫荷花蕊,太后娘娘赏的,她老人家最爱这款酒。”
“怪道好喝呢,是今天赏花宴上的酒吗?可惜我没喝。”
满贵笑着摇头:“这是太后娘娘的私藏,她可舍不得拿出来给别人分享。”
顾秀笑嘻嘻地,“这样啊?那我可要多喝一点了。”
“别光干喝,吃点菜。”
“好!”
两人说说笑笑,边饮边吃。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顾秀先前还一身丧气,此时早抖落得干干净净。这一刻,她只觉得很快活,要能一辈子这样就好了。忽然想起去年,在闵老板汤社上偷听到的那段有趣的《快活说》……
“诶,问你个问题。”顾秀不禁想问问他。
满贵轻轻一笑,眼眸清亮,“好,在下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说一个人,怎样才能做到‘生无可愧,死且不朽’?”这问题,她同样问过杨莲花。
满贵注视着她的眼睛,深邃的目光仿佛看进了她的内心。“说起‘不朽’,倒想起一句‘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长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富贵功名,都会很快成为荒丘白骨,而真正不朽的,能世代流传的,却是精神上生出的东西。‘不假良史之词,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即便显赫一时的帝王也可以湮没于无闻,只有优美的词章才会被长久传颂……
“其实文章的不朽,也就是人的不朽,世间所有的生生死死,从来都是人为主题,人的思想、精神、情感、品格。‘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这些诗词之所以流传,正是因身为‘人’的意识之觉醒……
“当然,我们不能拿帝王与之相比,身为普通人又该怎么做?我觉得能做到三点足以,渡人、渡心、渡己。因同样经历过苦难,所以才会悲天悯人,关怀其她不幸之人,这就是身为人所具有的情感、品格。渡人是眼界,渡心是境界,但最后都需落在渡己上,渡己才是真渡……
“好了,现在我回答你,人怎样才能做到‘生无可愧,死且不朽’?只要无愧于人,无愧于心,无愧于己,三者不可缺一,就能不朽。”
“渡人……渡心……渡己……”顾秀口中反复喃喃,怔怔地望着他,渐渐动容。
满贵手里还有半杯,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吐出一口酒气。“顾秀啊,你要知道,你就是你,你不是谁的谁,你的人生该属于你自己。”说完又为自己满上一杯。“不能像我……唉,这酒真不醉人。”
顾秀只觉眼眶发涩,垂下头去,不愿被他看见眼泪,可酒杯中已溅起了水花。
满贵眉眼带笑,无比温柔,伸手替她抿了抿耳边的碎发,“喝吧,但愿酒气能化为你的勇气……”
顾秀使劲点头,“好,我喝!”抬起头时,大滴的泪颗已顺着脸颊滑落嘴里,咸咸的,混着酒液,胜过世上所有的美酒。
亥时三点,屋外传来二更鼓,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
满贵叹了声,道:“喝了这杯,你就回去吧。早些休息……”
顾秀有些不舍,但还是点了头。“我明天还能来吗?”
“当然,”满贵忍俊,“不过你被罚了几天啊?”
“三天。”
“好吧……”
~2~
顾秀走了,
满贵送她回来之后,便一直坐着不动。桌上只剩残杯冷菜,和一颗虚无的心……
夜已深,
天上的明月依然露着半张圆脸,好奇地望着人间的顾秀。
顾秀也抬头望天,心情飞扬,还朝明月眨眨眼,说,“你脸真圆……”
红墙上长出她的影子,这影子会自己长大、消失。消失后很快又长出新的,一样长大、消失……如此往复,直到她消失在路尽头。
六月下旬,
三皇子被封为裕王,富裕多金的裕。为不辜负这名字,崇万帝倾注了所有的父爱,对裕王进行一轮又一轮的赏赐。而婚期将至,因户部已经拿不出什么银子,又下旨各省协办裕王婚礼所需费用。各省多寡不一,南京工部凑解二万五千两,浙江一万二千两,江西八千两,福建九千两,连最偏远的云南、贵州都各分摊了三千两和二千两。
最终十四个省共为裕王婚礼协办了十万两白银。可崇万帝并不满意,转而催促各部筹办银两,工部不得已,又向太仆寺行借马价银二十万两。
太仆寺卿也是怨言极大,上疏抱怨道——迩来国家多事,借讨纷纷,户、工二部已动去八百七十余万,见存仅一百万有奇。皇帝才不管,依然大笔一挥“准借”,弄得太仆寺卿又连连上疏,苦口婆心劝说,却毫无结果。
太仆寺仅是其中一‘受害者’,之后,崇万帝更加不遗余力,只要知道某部有钱,定会想方设法调拨出来。如荆关抽分银二万两,南京工部的器皿银一万一千两等,皆是‘尽数给付,责令办进’。
令又传派南京内织染局、苏杭织造共一万六千匹袍缎、婚礼缎一万套匹,分十运解进,用于裕王婚礼赏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