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丧】
“她怎么搭上太子妃的？”
“回殿下，是当初妃娘娘向皇后娘娘请乞，令后宫皆事女红，责尚宫选出女红高手来教授。因她女红精湛，副宫正便向妃娘娘推荐了她，又定下每月三次来奉宸宫教授女红。”
太子听了不再说话，郑珰想了想，又上前一些，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说句异想天开的话吧，这个女官奴婢倒是觉得，挺适合那个苏局大使的。”
太子眼神扫过，又定在他脸上，嘴角一勾，“是吗？”
郑珰轻轻一点头，解释道：“她眼下除了每月三次来奉宸宫，还派了织锦堂的差事。织锦堂就归内织染局管，奴婢正好有干儿子当管事太监。据他说，这顾女官相当勤快，除了督促那些匠人织造，有时还自己上机，完成织造任务也都按时足量。很省心，上下口碑都相当不错。”
太子迟疑片刻，又道：“你觉得她适合？”
郑珰却叹了声：“唉，奴婢觉得适合有什么用？她只是一个女官，总不能去当个有品级的外官吧？天下哪有女子走仕途当官的？所以奴婢才说是异想天开。但又觉得吧，以她的身份出任苏局大使的话，就没有比她再合适的。”
“要真乃合适人选，孤也不介意让一个女子为官。但前提是真有本事，无论男女，在孤这，都通通可以封其做官。”
“奴婢觉得还是不能太草率，毕竟奴婢也都是道听途说来的。想要知道她有没本事，恐怕还得殿下亲自过目，且考一考方知。”
太子思索一阵，摇了摇头：“这事恐怕还得太子妃先提，孤不便绕过她直接找那女官。于礼不和。”
“是是，奴婢也觉得这样……”
郑珰总算跟太子提了此事，得到的反馈也不错，心中竟有些高兴。其实李恩问他，为何对一个女官如此上心？他虽嘴上不承认，心里多少也觉得有点。他为何对一个女官上心，除了真为殿下考虑之外，他对这女官总是带有一种天生的同情。
或许性格使然，去势之人的性子与常人总有些不同，更为极端。他觉得他就是一个，看戏看见投水遭难的，都会在暗地里恸哭一把，更别说现实中的，就看不得好人受委屈。
那谢家公子所为，他明面当然不会说什么，可心里也有点瞧不起。人家好好一个闺秀，无端被看了几眼就想强行纳人家，说是男人的爱美之心吧，好，这都不说。那群族人就真的混账了，恨不得把人生啖了，这世道谁该谁、谁欠谁啊？真可怜劲儿的……
～2～
戌时半，天渐暗。
太子用膳后，先去了许氏宫里看望儿子，逗留了个把时辰，才又回到前殿，继续夙夜不懈。
奉宸宫自然也知道殿下来了后宫，却只去了许氏那里，连脚步都未曾在太子妃这里停留。阖宫上下，又开始小心翼翼说话，生怕惹太子妃气恼。
书房里，嬷嬷已经来了半天，太子妃却始终埋头刺绣。别人不知太子妃，她还不知？从小就不爱什么女红，只喜欢玩哥哥们喜欢玩的。什么古董字画、品茶焚香、听戏捧角儿，无一不精。一度甚至喜欢上舞刀弄枪，还说长大了要当个秦良玉式的女将军，非要哥哥给她找练白杆枪的枪法秘籍……
“唉……”嬷嬷暗暗叹气。那时的娘娘哪像现在这个样子？一晃眼都十几年了，如今……那肚子咋就没动静呢？娘娘身子骨好着呢，按理不该的呀？
“嬷嬷啊，”太子妃终于抬起头，看向嬷嬷，一脸无奈道，“嬷嬷，你知道你叹气叹了多少声不？”
嬷嬷嘴一瘪，带着委屈道：“老奴替娘娘不值，您何时这么委屈过？”
太子妃无语望天，长叹道：“嬷嬷呀！我真没什么的。殿下来与不来，并不会影响我。许氏才生了长子，殿下多去她那里也是应该的呀。”
“可是……”
“我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是害怕我失宠于殿下对吗？”太子妃放下了手中的刺绣，起身去香几那里，重新燃了一枝香。很快，轻烟袅袅，她嗅一口，脸上绽出笑容。
“娘娘，那顾女官的事……郑公公说的……老奴一字不差都告诉您了。您是怎么想的？”
但说起顾秀，太子妃似乎笑容也淡了些。“其实，我并非真生她的气。就是……我也说不好，就是有些不甘心吧。”
“娘娘，老身也看出来了，那个顾女官的确是个人才。但说穿了也只是个下人，没娘娘的庇护，指不定被搓磨成啥样呢。她如今有这机会都是靠您！老身觉得，娘娘为自身考虑，为殿下的将来考虑，您不妨向殿下提一提。至于她有没这造化，那是另说，反正于您又没什么损失……”
“殿下敬我，哥哥们又不遗余力地支持他，我又怎会失宠于殿下？”
嬷嬷真想大吼一声：只有嫡子才最重要！她好不容易忍下心中郁气，依旧心平气和道，“娘娘，殿下再敬您重您，也没您肚子里头出个嫡子重要。别怪老身说话难听……唉，我也不想的。”
“听郑公公的口气，那大使职位似乎挺重要。要顾女官真能为殿下所用，殿下就不只是敬您，更会视您如伙伴，就像殿下的老师们。哪怕没有嫡子，您将来也会稳坐后位！”
太子妃静静看着她，眼中神色变化莫测，红唇翕合间，仿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娘娘，咱们要设处周全，在这宫里方能立于不倒。也不能全靠皇后娘娘，今日老身又听说，翊坤宫那位已在给三殿下选妃了。而且，三殿下早该之国，可至今还在宫里。倘若成亲后之国，太上皇又不知要赏赐多少？偶尔听殿下身边属官说过，一定是竭天下膏脂予皇三子。到那时，前朝势必又纷乱，只怕后宫也会受影响……
“殿下那里咱们无需操心，只需帮着殿下稳住整个后宫，也等于稳固咱们奉宸宫的地位。奉宸宫巍然不动，娘娘您将来的后位也就不可动摇了。”
太子妃垂下眼眸，良久，轻轻叹道，“我自是知道，可……等我再想想。”
嬷嬷简直要吐血，苦口婆心地劝了一阵，得到的结果还是‘再想想’？她真的很泄气，看不懂娘娘究竟还要想什么？明明道理已讲得十分清楚，娘娘又非蠢笨之人，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她还想劝，太子妃却断然拒绝：“好了！我累了，让人进来伺候吧。”
嬷嬷只得住口，躬身行了礼，便退出去唤丫鬟进来伺候。
～3～
起更了。
还是那条熟悉的街道，季夏夜，这街上竟是‘热闹非凡’，与冬天那会一比，完全两个样。
树上的蝉子依旧在拼命叫喊，这不禁让顾秀想起南京的绣佛斋。门前那棵树上的蝉，在夏日里也叫得十分响亮。
这条街自开春就移植了许多花草树木，这些花花草草下，不知躲了有多少小虫，大家像约好了似的，天一黑就通通出来凑热闹。小草一晃，就是它们一闪而过，只是快得连影子都无法看清。
天上的明月半遮面，挂在柳梢头，月光和灯光都洒在了红墙上，映出重重叠叠的墙檐。重檐下还有一个沮丧的身影徐徐移动，那墙上的影子便一会长，一会短，直到路尽头。
顾秀站在半掩的怀公门前，长长叹了一声。门半掩，透出里头的亮光，还隐约有欢笑声。她静静听着，却觉得那灯火、那笑声离她十分遥远似的……
站累了，笨重的铜铃又扯着肩膀生疼，她终于伸手去推门，然后跨进小院。
“有人吗……”她弱弱地喊了一声，一如头一次来时，怯生生。
好半天，小屋终于有了动静。一人很快从屋里出来，顿了片刻，才大步走上怀公桥。
顾秀看着他走近，一张俊脸在光影下，依然俊俏。渐渐清晰的眉眼，透着一股惊讶，“顾秀？”
也只说了两个字，满贵便弯腰接过她手里的铜铃，又拉着她往小屋走去。
屋中亮如白昼，那张四方桌前，还坐着李永贞。他同样惊讶，端详半天道，“顾姑姑，你这是……”
“坐，顾秀。”满贵招呼她坐下，又忙着去倒茶水，顺道瞪了李永贞一眼，“你废话真多。”
李永贞莫名其妙：“我就说了六个字，这叫废话多？”
“你现在不止六个字了，都是废话。”
李永贞噎住，不想跟满贵理论，又转向顾秀，“顾姑姑，你怎么又被罚了？”他说时亦小心翼翼，生怕顾秀立马就哭出来似的。
“行了，别理他。”满贵到了茶水返回桌前，“来，喝茶吧。”把茶盅递给她，又替她挡住李永贞的询问。自己也坐下来，默默打量她。
顾秀接过茶盅，慢慢喝着，直到一茶盅饮尽。方擦了嘴，重新放下。
满贵脸上有些许温柔，只是看着她，并不催促。
而李永贞却看着满贵，又看看顾秀，眼中有了一丝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