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讼】
苏州府辖司狱与按察司司狱皆在同一处。
这座司狱极像一座四边形的城池,中为攒尖顶圆楼,向四方呈十字排列的牢房,与四周房屋围成四方城。
杜芝宝从关押李老实的牢房出来,想了想,既然来了司狱司,索性就访查一下,顺便调刷案卷,也算不白来。访查监狱本来就是他到任后该做的工作之一,主要看整个监狱的环境,和在狱的罪囚。司狱自当陪同他一起查看。
他是先从牢房看起,牢房分了贵贱、轻重及男女各等级。罪囚论贵贱关押,古已有之,男女异狱在唐狱制已是这样,而今因袭唐制,另增‘轻重罪犯不许混杂’。只不过,对官吏罪犯还是有优待:徒流锁禁,杖罪以下皆散禁。
所以杜芝宝见到的李老实,就只是关押并未枷锁。他目前还算未决犯,但依照律例,一般笞五十者,由县决之,杖八十者州决之,一百者府决之,徒以上送省,死罪归刑部,奏报皇上批准。
就算李老实证据确凿所犯系死罪,他也定不了他的罪,得上报刑部,最终皇上裁定。对于此,杜芝宝就需要好好考量一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对想让这个李老实去死。
“要他死,就得把这案办成铁案……”杜芝宝暗暗忖道。
在看了重囚牢房之后,他忽然心生一计,立即对身边司狱道:“把那李老实与重囚一同关押。”
“这……”司狱听了面有犹豫,“不合规定吧?”
杜芝宝看在眼里,笑了笑,给了解释:“令他与重囚同牢,一则令其见严刑,一则借以防范。懂吗?”说完又看了看四周警备,脸上表情十分严肃。
司狱只犹豫片刻,便回道:“是,小的这就让人去移牢房。”
杜芝宝这才露出一丝满意。接下来的访查也顺利许多,连连称赞“不错!”毕竟这座监狱归属了好几个部门,规章制度的遵守还是做得到位。
从司狱司出来回府衙,路上他还在寻思,希望这司狱能完全理解他的话,尽管还有后半句没说……其实他的意思,对李老实完全不必遵循什么悯囚规章,该凌辱的凌辱,该克扣的克扣。就是要让他的精神全部垮掉。
回到府衙,杜芝宝立即遣人去找长洲令来。
半个时辰后,长洲令江渌萝从县衙赶来,一入府衙即被引到杜芝宝书房,两人遂入书房密谈。又是半个时辰,书房门才被打开,江渌萝从里出来。
杜芝宝只送他到门口,看着他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才关上门,回到座上。
一人身处书房,他又沉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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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杜芝宝到任有十来天了。
若是按照《到任须知》上的要求,算才走完官员交接这步。交接之后,掌印官首先要做的就是清查刑狱,刑狱也是仅次于祭祀的重要工作。
在京时,朋友就建议他入官之初,先将大明律熟读,次将律条疏议行移体式等,贯熟于心,然后再要求诸衙门堂稿供招等文体要合乎规范。他到任后也是这么做的,虽然每日安排满满的,空闲时也会捧着《大明律》看上一会,及《莆阳谳牍》和《辞》,研究过往判例。
因这期间发生了命案,杜芝宝正好借此来一次刑案大清查。清查内容《须知》上也有规定——所关押的罪囚,包括已议定拟罪的案件数,目前在审的案件数,需要了解清楚;对前任官拟定判决的案件,也需详审,对正在审理的案件多加留意,查明罪囚关押时长及案件轻重,证据是否明白,或法律是否存疑等等。
对于证据明白的,收归结案;证据存疑的,就详细审理。哪怕已经完结的旧案也要多多翻看,检查处置是否公允,以免酷吏严刑峻法逼供,以致冤案。
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还是印证了一些问题,其实也早有耳闻,南方人爱争讼,常有讼棍教唆词讼,这与北方颇为不同——一遇讼事,或原或被,必先投托访行打行。未审之前,伺伏于衙门,既审以后,随即布阵拦打,视人命若草菅,藐官法如弁髦。
讼棍教唆词讼,与朝廷一贯的息讼主张相悖,结果就是衙门里的案件堆积如山。杜芝宝看着桌上如山的案件,也真是头大。最后不得不向下辖的七县一州再次重申一遍朝廷谕令——
为减少讼案,凡词讼皆需自下而上陈告,若越本管官司,辄赴上司称诉者,先笞五十。另外还对教唆词讼及为人作词状,增减情罪诬告人者,与犯人同罪。若受雇诬告人者,与自诬告同,受财者,计脏,以枉法从重论。
那日他招长洲令来,其实就为死者家属投告一事。被告是李老实,虽然不过九品小官,但这桩官司的性质也属于民告官。何况李老实身份特殊,又与城中的访行打行牵连甚深。
他倒不是忌惮什么访行打行,而是对于访行讼棍教唆词讼颇有些顾忌。在以往判牍中,原告‘借尸图赖(诬告)’的案例不少。这桩案子的被告如有讼棍参合,就很可能把原告污为‘借尸图赖’。
一告一诉,一攻一防,往往一事可成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讼棍本身撰写手段就很圆滑,在讼词上几乎抓不出错漏。虽然那个机户是当场自焚,而且有众人目睹,但收集证词这一项,务必是越多越好。这项工作就是县衙要去做的。
另外,苦主家人状告李老实,也要先从县一级告起。
那日狱中提审李老实,也因凑巧他犯瘾才得以交代出来,并不是事先安排好的会审。他顾虑之二,就是提审流程或有不合规之处,纵然最后有签字画押,也可能被解读成严刑峻法逼供。
他要把这案办成铁案,就得找出更多的违法证据。
长随敲门,入得书房,向他禀游击将军有事找,正在门外候着。
杜芝宝还正为证据发愁,一听,心下意动,有好消息?
“快快请他进来!”他连忙吩咐道。起身来到门口。
游击将军面带喜色,杜芝宝会心一笑,想必这趟抄家收获不错。“来请坐。看茶……”坐下后命小厮上茶。
寒暄没几句就进入正题,“怎样?”杜芝宝问道。
游击将军先从怀中掏出一本手帐,双手递给他,“回长官,抄没银两已登记在册,请查收。”
杜芝宝接过翻开来看,见上面记了些人名,人数似乎不少,“这些都是什么人?”
游击将军回:“上面所记的有李老实的爪牙,司房、长随、书门等人。”
杜芝宝边看边念:“纪光先一万六千两;田禄六千两;毛豋、徐文学、李典、高四得九千两;梁士溥1750两;陆三、茅承勋、茅闻益、仲联登、胡一宠各得1000两;密六得250两;茅茹得一万两……”
他皱起眉头,“这些只是小喽罗,就侵吞了这么多银子?”确实令人吃惊不已,光这上面记的都足足四万多两,那李老实呢,他又侵吞了多少?
“长官,请继续往下看。”
他目光继续移动,李老实名下所列账目繁多,在心里粗略加了一下,忍不住瞪大眼睛,“这怎么可能?”猛然抬头,他吃惊地盯着游击将军,“竟有百万之多!”
“是,卑职一开始也不敢相信,不过,后来拿住账房一审,他交代说这些银子当中,有大部分都是准备孝敬刑司礼的。”
杜芝宝脸色瞬间难看起来,这些银子没有一两不是来自小民,千敲万比鬻男责女之财!就这么明火执仗,榨取掠夺,难怪地方供给越来越繁苦,天天抓耳挠腮,还想着从哪里匀出钱来把每年的坐派给对付过去。
杜芝宝越想越气,觉得自己肺都快气炸了,“一群该死的玩意儿!”
但气归气,办法总得想。他沉吟许久,心中渐渐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将军,本官问问你……”
“长官,有事尽管吩咐。”
“是这样的,”杜芝宝权衡半天,还是问了出来,“你对太湖中的水匪了解多吗?”
游击将军先是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往这方面问。“呃……水匪嘛,大多身份就是渔民,熟悉湖性和风波特性。太湖水面有三万六千顷,西北和东南有很大不同,他们的船有各种各样的,西北水域深阔,大船如网罟船多,东南浅急,中小型船多,什么江边船、厂稍船、小鲜船、剪网船、丝网船等,都适合水战。”
“若是出兵剿灭湖寇水匪,可行不?”
游击将军有些迟疑:“近年倒是也有听说,湖匪和盐枭侵扰东山。全水域剿匪的话,可能需要常州府的海防同知协同,镇江的江防也要协同,另外还有兵备道,都需一道协同才行。”
“协同啊……”杜芝宝听完身体往后一仰,思考起来,“这么说,想剿匪就得动用三府的力量?”
“差不多吧,毕竟太湖有那么大。哦,对了,还有湖州府,四府。”
“可湖州归浙江啊,跨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