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审】
“我今天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民生之艰,危如山倒;百姓之苦,痛彻心扉’。”
杜芝宝也颇有感慨,却讷于表达,不知说些什么好。书房里,渐渐安静下来,他的眼神缓缓转向窗外,窗外是三面白墙,墙下迭石为台,栽有几杆修篁。
傍晚有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如同百姓的哀怨之声。他不禁有些疑惑,难不成是百姓托了风儿来告诉他?
许久,杜夫人先打破了沉默:“你呢,你今天在衙里过得怎样?”
杜芝宝回过头来,看着她,目光里有温柔、信任,和一丝依赖,“困难很多,可以预见未来的日子绝不轻松。”
杜夫人一双慧眼闪着光芒,又带一点少女的俏皮:“反正我就知道,有困难找殿下。”
“扑哧……”杜芝宝真被逗笑了,“不好吧,殿下是要我来解决问题的,不是要我给他添麻烦的。”
“那你有办法解决吗?”
杜芝宝思考了一会儿,道:“眼下确实有个问题要亟待解决,织染局那个李老实我已经逮下大狱,打算亲自审审。其实审他都不是当务之急,最紧迫的是,今年坐派的丝料银却不知从哪落实。曹通判他们主张加征赋税,还给我列举了许多以前的例子,他们举的例子我不是不信,但不信他们,尤其提什么临时加赋。”
杜夫人睁大了眼睛,吃惊道:“还加赋?百姓都快过不下去了!”
“他们说的好听,好像我不知道一样,说是每石最多加至四五斗,实际往往会到七八斗,那多出来的三四斗基本就是县到省给层层瓜分了。本来漕弊就是浮费高涨,再这样无限制的加征,到头来只会侵蚀漕粮正项。”
杜夫人觉得有理,点点头:“就是啊,什么临时加征,最后不都成了固定的?加了再取消就难了。”
“说的就是!加征只能是迫不得已时的最后选择,我不希望走到那步,所以才说当务之急是把今年的工料银给落实喽。”
杜夫人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一亮:“诶?你既要审那个什么李老实,那不如一道抄了他的家,看看他究竟贪了多少银子。那些脏罚银不就能充今年的丝料银?”
“夫人好主意!”杜芝宝一笑。琢磨一阵,估计这事有几分可能,“虽说动用脏罚银也要奏请,像工部以前也有这种情况,先动用脏罚银留织,如或不敷再用其他银两,比如税银存留,漕粮改折什么的。”
“不过我觉得吧,今年就算能对付过去,可明年怎么对付?坐派年年都有,多少而已,后年,再后年又怎么办?”
“为夫也不知道啊……”其实杜芝宝也很茫然,可暂时还考虑不到那么长久,眼下的事处理好就已经不错。
为了多一笔脏罚银,他觉得无论如何都饶不过那个李老实,何况还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至于邢隆那边,在下令抓人的时候,他早想好了一套应对说词。
夫妻两说了半天话,也都累了,衙门里不轻松,后宅同样也不清闲。杜夫人打着哈欠先回了内宅寝室,杜芝宝又看了会公文,也早早吹了蜡烛睡下。
他打算好了,明日一早就去关押李老实的地方先提审。
~2~
仲夏,天亮得更早了。
不知是多日劳累的原因还是别的,杜芝宝一夜好眠,连梦都没有,一觉睡到天亮。
起来盥洗更衣,才穿好公服,就有小厮来请用早膳。杜夫人这几天找了个苏州娘姨做厨娘,顿顿饭食都很精致,精致意味着量小,可杜芝宝依旧是北方人的习惯,一是海碗吃饭,二是重口味,要改过来恐怕得要些日子,不过夫人和孩子都很喜欢,他也就随了她们。
早膳后,杜芝宝走出衙门,乘上官轿,后面张一对褐盖,前面有差役扛银瓜开路。
关押李老实及一众犯人的地方是司狱司衙门,不远,就在织里桥南,过桥即到。杜芝宝司前下轿,有官员出来相迎,见礼之后,他们很快就进了司狱。
长长的走廊上,只燃着油灯,大白天也显得昏暗无比,杜芝宝在入口站了会,并没急着走到关押的牢房外。一阵阵癫狂的嘶吼声传来,墙上的油灯火苗就跟着晃动,形成一圈一圈明暗交替的阴影,就像那阴曹地府般。
一明一灭中,杜芝宝渐渐勾起一抹笑,此刻他就是那阎王,专治无恶不作的恶鬼。不过……
“司狱?”他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身向着司狱吩咐几句。而司狱得命之后,抱拳一揖,悄悄退了出去。
——“搓不类!老子是刑司礼的人,你敢抓老子?让你不得好死!”
——“新来的又怎样?哈哈哈……你恐怕不知道吧,数年前那个巡抚大老爷,敢得罪打行的兄弟……你猜怎么着?全苏州一多半的打行,什么团圆会地皇会小刀会青龙党,红裤子天王棒槌斧头、天罡太保,当天歃血为盟,晚上就烧了两县衙和苏州卫,还劫了狱囚……后来去攻了都察院,只可惜那巡抚大老爷逃得快,没要了他狗命……”
杜芝宝听得清清楚楚,脸上的笑意又加深几分,他又朝新来的书记员吩咐一声,“跟着……”然后缓缓抬起脚,向走廊深处踱去……
李老实口中说的那事,他倒是知道。虽说是十年前的往事,当时朝野上下都万分震惊,所以他记忆尤深。那时的应天巡抚还因此事被皇上问罪,并且下旨让他戴罪严督,期刻捕灭作乱的打行。他还记得,因为一直没抓到主使之人,后来这巡抚被一抹到底,调边方杂职……的确有够倒霉的。
杜芝宝在走廊的拐弯处停下,癫吼声听得越发清晰,他不禁心生疑惑,李老实莫不是疯了?转过弯就是关押的牢房,先探出头瞧了一眼,这李老实果然呈疯癫状,两手抓住手臂粗的栅栏不停摇晃,一脸狰狞,似哭似笑,活脱脱地狱恶鬼模样。
杜芝宝以前见过这样的人,思忖道:他这德性,怕不是平常有吃乌香膏的习惯?明显就是犯了瘾的样子……他又踱了几步,书记随即跟上,两人来到牢房外。
“李老实?”他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恶鬼。
李老实缓缓抬起头,明暗交替的烛火将他一张脸分成阴阳两半,一半癫狂一半痴,不停地转来换去。
“你谁?”他嘶哑的声音问道。
杜芝宝没有直接回答,依旧笑眯眯地:“犯瘾了吧?想吗?”
轻飘飘的声音就像钩子,一下勾住了他的三魂七魄,“想想!求求你老爷,给一点吧,就给一口……”
杜芝宝无声大笑:“那就看你的表现了,本官问什么,你老老实实答什么。”
“是是,小的全都交代,交代……”
“你记下来,”他先吩咐书记记录,然后问道,“数年前你们纵火焚毁官廨,冲击巡抚衙门,后来是怎么逃脱的?”
李老实早就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吸了一口鼻涕,道,“逃脱……逃,很难吗?不过是抢了敕谕符验,还有金字旗牌。但让那死狗和他娘们儿逃了,兄弟些不解气,又去冲了府衙……可恨!那知府竟调了兵勇抵抗,还架了铳炮来轰,我们死伤太多,到天亮去冲葑门,斩关而逃,最后都没入太湖作匪……”
“太湖?”难怪一直没抓到主使,原来都逃到太湖里做起了水匪。
“经此一战,城里很多打行都偃旗息鼓,有的从此一蹶不振。直到这些年才有所好转……”
“好转指什么?”
“指什么?当然是转变方式,以前打打杀杀,后来嘛,就谁给钱替谁办事。码头上收收保护费,充当揽头,揽揽漕粮、织造买卖……”
“那自焚的机户就是被你克扣了工料价银?”
“哼!那是他自找。做机户居然不懂规矩,死了活该!”
“你说的规矩都什么规矩?”
“哈!谁还不知道‘初任有拜见,岁时有节礼,各行有分例,科派有解扛’?佥拨堂长有堂长常例,分拨机户有机户常例,给发工价有领价常例,解验缎匹有验收常例。哦,钱都被你机户一人挣了,那我们这些跟着干爷爷的人挣什么吃什么?规矩都不懂还做什么人?”
杜芝宝琢磨,大概他已得到想要的答案了,扭头问书记,“都记下了吗?”
书记员点头,手上拿笔依然在记事板上快速滑动,一行行字渐浮笔端,与犯人的说词几乎同步。
杜芝宝点头,又转过来问了几个问题,李老实皆一一答了。最后随便说了几句,让他按印画押,他无不配合。
杜芝宝十分满意,稍后便回到走廊入口。正好游击将军已在此等候,他呵呵一笑,对游击将军说了几句,只见他大喜,连忙拱手揖道,“卑职这就去!多谢长官!”
谢罢,这游击将军转身离开,杜芝宝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而一身甲片的锵锵之声,在走廊里久久回荡。
“长官,李老实昏死过去了。”
“随他去吧,反正早晚都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