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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权归谁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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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典吏回道:

    “督织太监都是倏忽来去,故一到地方,便极尽贪酷搜刮之能事。掠民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约而言之,大概有三:一是借端中饱,比如乞请盐引,但用于织造者着实少,坏处不用卑职细说,总之盐法大坏,机户逃亡,以至国本有伤……

    “二是公行攫取,李老实在大使位上多年,着实开了个坏头。很多年他令机户织造彩妆五毒大红纱,卑职还记得是每匹工价银15两,只给机户六两五,机户每织一匹倒贴银八两五,而且他看不中的,又令重织,还反要机户缴纳解扛银五两。后来浙江监织有样学样,纵容其手下推剥工匠,恫吓郡县,工本丝料银本是杭州府库银出,还被这些人索取羡金十之二三……

    “三是巧立名目,诈取勒索。刑司礼的参随在苏杭两地不知多少,个个如虎狼,名色之繁多。初任有拜见,岁时有节礼,各行有分例,科派有借扛。样缎动辄数千,带造多逾本数,稍有不称意就遭毁裂,机户变产鬻子抵赔的不知有多少。唉……诸种苦状,不可胜言呐……

    “所以卑职说,织造归谁督织,直接影响机户的利益。咱们苏府和邢隆的矛盾,就是由谁来督织缎匹织造。本来苏州缴纳朝廷赋税已经很辛苦了,若不是还有丝业,那么多人吃丝业这碗饭,咱苏州百姓啊,就是天下最最惨的一群人。若丝业死绝,苏州又何来富庶之说?”

    “唉,说的是啊!”曹通判也叹道,“说真的,毕竟有司是畏惧抚按核查,银两肯定是尽给尽发。所以都说,‘事权归抚按,有司奉行惟谨,则公私两利啊。”

    “嗯,说的有理。”杜芝宝不由点头赞同,“如果地方督织,一般这个钱是怎么给到机户手上?”

    曹通判回道:“这样的,以前呢就是织造完日,呈报布政司会同按察司看验,如合式,就送巡按用印,布政司给价垫支,差官解进,一套程序相当严密。后来朝廷需用增多,局内生产不能应付,就移到了局外,专责司府掌印官,办验委巡按御史,当然权责仍在地方有司,而不在内监宦属。”

    杜芝宝大概听明白了,要想整顿织造,重点就在收回督织权,从邢隆手上。想到这,他寻思开,这事恐怕不能操之过急,目前他才来此地,根基未稳,不太好做出太大举动……

    “还有两件事,卑职也得向您禀报,”典吏又道。

    杜芝宝看向他,道:“说。”

    “先说简单的吧。”典吏先叹了一口气,面有忧色。

    “说到李老实,他还有一可恨之处,就是他常常编造些名目,多列开支。比如起运龙衣,二船装足以,他偏额外多讨船,少的有七八号,多的十余号。就为了增加定额以扩大开支,来谋取好处。邢隆也是,十四年就奏请把内帑袍服归并在五府织染局的四千匹数额之内,说是缓民力,但增加的是有司的负担……”

    “第二件,就是为什么工房账目上‘岁造’一项一直勾不掉,是因为没钱给啊。卑职给您数一数,先是朝廷下旨让税使榷天下关税,自打下了旨,浒墅关是立见商船日稀,以前本府好歹还能留存关税,如今看来,恐怕就难了。后来皇上又让邢隆带征苏杭两府税课,这就意味着……”

    话说一半,典吏适时住嘴,只不断地摇头叹气。杜芝宝看在眼里,猜他这是为后面的话做铺垫。

    “意味着什么?继续……”

    “卑职的意思,当然是给长官做一参考:今年的四万匹坐派,苏州这份,钱至今都没着落。卑职认为,就只有在田赋上想想办法了。真的,我们是所有办法都想焦,还是凑不出这些钱。所以没办法,也只有苦一苦百姓了。”

    杜芝宝一听,眉头紧了又松,心里顿生厌恶。

    “不过呢,只是临时不会长期,等这批坐派有了着落后,立马取消这笔加征。”

    杜芝宝呵呵一笑道:“坐派年年有,这次有了着落,取消加征,那么明年坐派又来,你又加征、取消,后年再如法炮制,这跟长期征收有啥区别?亏你还说苏州百姓是天下最惨的一方百姓,你都知道惨,这么做岂不让百姓惨上加惨?真真是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曹通判替典吏辩道:“长官,其实这并非没有先例,先帝时有一年就是这样,百计筹措无着,不得已在秋粮加耗内征办,每石加二三斗,多则四五斗。到崇万初,苏府除了四司料银,另外又增加了绫纱料价银七千多两,此银就是原定加征三年后即止;岁造缎匹加扛银920两,局匠口粮银1989两……”

    杜芝宝面上保持微笑,他并非听不出这其中的门道。

    “像是嘉兴府,也做过同样的事,上用袍服岁用不敷,就另于均徭内编派差银,凑织缎匹。所以加征并非现在才有,而是早就以此来应付额外之供。曾经也不是没有大臣提过,朝廷只一味加派于地方,而又丝毫不给织造的钱粮,我们也是一奉加派诏令,就惶急不知所措。谁都知道一役动辄数年,一年之中因此而破家者,不下百十,百姓的确可恤,但我们也得去做啊,总不能要求皇上减少额外之供。”

    “问两点,”杜芝宝在听完两人之言,问道,“一是你方才提到的增加的绫纱料银,原定是加征三年后即止,那么实际上呢?二是,你们真的就所有办法想尽,无计可施?说实话,我看未必。”

    典吏叹道:“回长官,小的实话实说,后来改为五年一征。”

    “那不就是喽,本是临时就改成了固定,所以你提的今年加征,无论怎样,最后的结果只会成为固定征收。”

    典吏与曹通判相互看了一眼,似乎没话可说了。杜芝宝想了想,道,“此事先不急,待我向三司和抚按询问之后再做决定。”

    他也没有把话说死,毕竟新来,有些情况还不熟悉,但也不会轻易相信他们任何一个所说的话。待两人告辞离开,他就回了后宅,这一天过得十分紧张,回到家中,看到夫人和孩子才稍觉轻松。

    杜小宝手捧着瓷罐来到他面前,杜芝宝看着她,忍不住笑。这是第二次见她的瓷罐,里面有多少钱估计她也不知道,不过掂掂分量应该不少。

    “小宝,你这是,又想给爹爹钱吗?”

    小宝把瓷罐递给他,却摇了摇头,“不是给爹爹的。”她说时,脸上的神情竟少见地严肃。

    “哦?那你给爹爹这瓷罐做啥?”杜芝宝有些好奇。

    “爹爹,我都听娘说了。”

    “哦……”杜芝宝这时反应过来,不禁端详起她。“你娘都怎么说的?”

    “她说那家只是个小机户,承接织局的缎匹来织,就是图每匹定价高,虽说未必都能拿到手,但是对自家扩大经营还是有好处。可是没想到,唉……娘说他家真的是妻络子馈,日工夜宿,没有一天闲下来过。就为了那些缎匹。”

    杜小宝小小年纪就学大人样唉声叹气,杜芝宝其实想笑,可她说的一番话却是让他一点都笑不出来。

    “那你这些钱是想给那家人吗?”

    杜小宝点点头:“爹爹替小宝给那家哥哥,如果这些钱能帮到他们,小宝就会很开心。”

    杜芝宝并不怪夫人将大人世界里的丑恶告诉小小年纪的她,反而见小宝如此懂事,他心里十分安慰。

    “小宝……”他正感动着,书房门忽然开了,杜夫人由外进来。

    “娘亲来了,”杜小宝一喜,将手里瓷罐交给杜芝宝,就跳下椅子扑向了杜夫人。“娘亲,小宝饿了,能用膳了吗?”

    “小宝,不可这么随性。”杜夫人接住正扑来的小宝,眼里都是笑意,但也小小警告了一句,并不严厉。“饭菜都备好了,就是喊你们用膳的。”

    她又对着杜芝宝说:“你去洗洗手,咱们仨就在这吃。”

    “诶,好。”杜芝宝笑着答应,让长随端来水盆,伺候着盥洗一番。然后坐上桌,一家三口一起用膳。

    宅邸还没收拾完,吃饭暂时就在他的书房里。虽然环境简陋,饭菜也是普通吃食,胜在一家人齐齐整整,世界很大,幸福很小。

    饭后,杜夫人让大丫鬟带走杜小宝,自己则留在书房里。杜芝宝知道,这是夫人有事要交代。

    丫鬟奉上新茶,杜芝宝抿了一口,觉得还不错。放下茶碗,正待询问夫人,就听她未语先叹道,

    “唉,我今天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民生之艰,危如山倒;百姓之苦,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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