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染局】
杜芝宝胸中怒气赢荡,
眼神扫过在场所有人,忍不住怒吼:“你们这么多人,为何不施救!”
吼声回荡,连树上的燕雀都‘哗啦啦’地四散飞走,却无一人回答。
“你们为何不施救?”杜芝宝再次吼道。
或许有人不忍,从人群中走出来,向他一揖,“长官,下官江渌萝,长洲令。”
杜芝宝眼见他走出来,端详一会儿,怫然怒问:“你是早就来了?既然来了,为何不下令救人?”
长洲令苦笑作答:“并非没救,而是他浑身上下都浸了油,发现时他已经点燃了,火势瞬间爆燃起来。一时没法取水,当时就有几位勇士上前,用自己的衣物替他扑火。可是……”
说道此处,长洲令也禁不住颤了一颤,“唉,他就像个火球,横冲直撞,有很多人都躲闪不及……人不敢靠近,看着他渐渐倒下去,才敢近身扑火。火灭了,他人早就……”
杜芝宝捏紧了拳头,费了老大的劲才压下心中暴怒,语气变成平缓,“那些被烧伤的人现在哪里?”
“暂时都送去了钱氏药房医治,下官同吴县令已命门下皂隶捕快全城寻找大夫,去钱氏药房帮着救治。另外也叫了仵作,估计就快来了。”
杜芝宝脸色稍霁,又问:“你简明扼要的说一下,本官想知道具体的,前因后果。”
“是,”长洲令应下,上前几步到他身畔,杜芝宝俯下身去,听他缓缓道出这桩悲剧的来由。
原因明摆着,几句就可以讲清楚,长洲令说完又看着他,似乎在等他接下来的对应。
杜芝宝再次抬起头来望向人群,眼光逡巡一周,没发现他要找的人,“逝者家属在哪里?”
长洲令伸手一指,“在那里。”
杜芝宝顺着手指望去,其实离他不远。人群中两个健硕的妇人正架着一位身材瘦小的妇人,这妇人面如死灰,半张着嘴,眼神虚空望向天,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杜芝宝暗暗叹气,从他所处的地方缓缓出来,向那妇人走去。他身后有一群僚属,都忍不住发出声音,试图阻止。
他置若罔闻,一直走到这妇人面前。妇人却毫无知觉,像只剩一口气的活死人,而她身边两个壮硕妇人还欲架着她一道行礼。
杜芝宝伸手一拦,“诶,不用了。”停顿片刻,打量这位瘦小妇人,半晌,缓缓开口道,“这位大娘,本官一定会替你伸张冤屈。所以,你别想太多,要好好活着,为了孩子。”
“青天老爷……”她依旧没有反应,身旁两妇人反倒红了眼眶。“俞娘子,快醒醒,青天老爷发话了,要替你伸冤报仇了!快醒醒啊……”
慢慢地,这妇人似乎有了一丝反应,干枯的嘴唇一翕一张,却哑了般说不出一个字。可是眼见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扑簌簌地往下落,打润了干枯的嘴唇。一声悲鸣终于从喉咙里撕裂而出,“啊……”
广场上,静悄悄,唯有这妇人的嘶鸣像利剑,穿透每一具血肉包裹的躯体,直达心脏,直达灵魂。
周遭渐有哭泣声浮起,先是零星几处,很快就连成一片。杜芝宝猜,或许他们是为死难者哭泣,或许,是他的一番话感动了他们。他并非惺惺作态,而是真心的。
妇人似用尽了全身力气,哭过之后身子一软,搀扶的两妇人几乎扶她不住。“老爷,她晕过去了。”
“快扶她去医馆,费用本官来出!”杜芝宝急忙吩咐。“另外,劳你二位多照顾这大娘,有什么困难尽管提,衙门自当为你们解决。本官这还有事,你们就先去吧……”
他说完之后,毅然转身离开,边走边大声命道:“来人!把织染局大使李老实,及参与贪黩搜刮一干人等,一并捉拿归案!”
人群中有武将走出,身着布罩甲,头戴帽儿盔。双手抱拳道:“是,末将听令!”
“严加审问!”
~2~
杜芝宝重新上了马,
当转身那刻,一抹红光在跃然眼中。他并没停下细思,而是扬起马鞭一甩,口中轻叱“驾!”伴着一阵凌乱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他们走了,但悲伤的故事并没结束。
一身红的唐不二目睹了一切,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就好比听人说书,精彩的故事固然重要,但说书人的表演亦很重要,因为自始至终,他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
“不二,你说这位新来的,就不怕得罪那个邢隆?”
“你忘了一句话: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怎么也要放几把火的。”
“可是,不都做做样子吗?真放火,就不怕引火烧身?”
“我才学了一句话送你,叫咸吃萝卜淡操心。”
“什么意思啊……”
杜芝宝回了府衙,
径直回到后宅,去找夫人。他尚未从愤怒的情绪中走出来,自始至终脸色阴沉。可看到杜夫人眼里的担忧,还是叹了一声。
“唉,夫人都听说了?”
杜夫人点点头:“需要我做什么?”
“为夫私房钱有些银子,差不多三十两,平日也用不着。夫人你再出二十两,凑成五十两,你出面给那妇人送去吧。她应该还在钱氏医馆。”
“夫君……”杜夫人有些许动容和欣慰,“你那点钱就自己留着吧,我这里出五十两。待会儿就去。”
杜芝宝微微一笑道:“好。出门小心,让婆子跟紧点。还有,到了医馆具体让婆子们去做,你只说说话,意思到了就行。”
“嗯,我自是知道怎么做。不过……”杜夫人眼里还是有担忧,“我们才到此地,如果……强龙不压地头蛇,小鬼最是难缠,谨慎为上……”
杜芝宝明白她的意思,思索了片刻:“迟早的。你想新官上任,总要先立个威,这次发生这么大事,正好是个契机。”
杜夫人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是殿下的意思吧?”
“可以这么说,”杜芝宝也老实承认。“其实,当我踏上苏州这块地,基本就意味着,太子殿下已明着向太上皇挑明。邢隆是太上皇的人,我不找他找谁?这里当官的都不想与他为敌,但我不能也这样,我得替殿下着想。”
“可是,我只担心你的安危……”
“我有分寸,不用担心。”杜芝宝笑着道。
“出了人命这是大事,邢隆自己也清楚。我拿下他干孙子,他也只有认下。他再有权势,但久离京城官场,舆论风向如何变动,他未必就敏感。派税使榷天下关税,这本身就不得人心。”
杜夫人注视他良久,末了叹道,“唉,知道了。”
杜芝宝向杜夫人道明原委后,又回到了后堂书房。
后堂壁间还贴着未完事项的长单,上面已勾满红勾,但仔细寻找,依然能发现不少未完事项,其中就有工房的‘岁造缎匹’一项。
他有心整顿织造,但这事不仅是苏州一府,供应岁造缎匹的共有五府,除了苏州还有松江,及浙江的杭嘉湖。岁造是由地方出银,机户能拿到手的工料银,实际要看各府筹措这笔钱的难易而定。
每个府情况都不一样,就像苏州,重赋之地的重赋之地,如果不想土地再加赋,要筹措多少就跟税收留存有关。杜芝宝本是工部出来的,他就知道崇万九年,浙江巡抚上疏要求照例留存户、工二部关税银,用于织造。关税银同库银一样,一般是不准动用的。崇万十年的浙江,和十四年的苏州,也奏请留关税以济织造,但是未获批准。
可是随加派数量不断增加,关税银屡屡被动用。像前年派织后,苏州先后动用了关税银五万四千两用于织造。
杜芝宝思量再三,决定先找通判和工房吏典过来咨询一下。在其他府都裁革通判数量的情况下,苏州府依然保留了三个通判。其中之一就是督造,职专上供岁造缎。
很快,带管通判和工房吏典来了他的书房。
两人一坐下,杜芝宝就开始发问:“那个李老实到底克扣了多少?”
“他应该一分没给!”曹通判恨恨道,“这个李老实就是只管自己贪,不管机户死活。那一万五千两的内帑,应该并未用于织造,而是被他及其爪牙瓜分了。”
“你确定?”杜芝宝问道。
曹通判十分肯定地回道:“他这么做又不是一回两回,都成惯例了。要是现在去搜查他家及其手下的话,我敢打赌一定能找到更多的证据,和贪污下来的银子。对账的话,肯定都能对上。”
杜芝宝又看向工房典吏:“你觉得呢?”
典吏想了想回道:“李老实虽然不是督织太监,但行事却行的织监的事。其实这问题就是织造局到底该归谁管。”
“哦?怎么个说法?详细说说。”
“督织太监来自皇帝身边,倏忽来去,故一到地方,便极尽贪酷搜刮之能事。而掠民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约而言之,大概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