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不二】
五月停桡虎阜曲,山塘十里新蒲绿。
龙舟箫鼓哄江湄,犹见吴依古风俗。
端午那天,山塘龙舟竞渡,唐不二也去凑了热闹。租下一艘华丽的龙船,披锦挂绣,龙首高翘。船中搭有亭子,亭里有戏台子,他还请了一班鼓乐,另有一只划手班子,十六个人,个个身材精壮,孔武有力。
船头立着篙师,船尾站着舵手,他则亲自敲鼓。竞舟开始,众人大吼,船桨上下翻飞,激起水花片片。岸边观者唯见龙舟迅驰如飞梭,独不见他奋力击鼓喊破喉咙。
可还是输了,输了当然受罚,直到后来……
后来他只记得自己喝得酩酊大醉,而这一醉就醉了三天。醒来时已在自家床上,浑身上下挂满了香囊,腰间插满菖蒲,照镜子还吓一跳,一张黄脸,简直病入膏肓。
他家在官太尉桥附近的唐家巷,因巷子深处有一汪池水,他便在池水边又修了一座别墅,名香学藏,叠石栽梅,并请友人题了楹贴——风不出,雨不出;歌于斯,哭于斯。
五天没出门的唐不二,终于迎来了访客,是同他‘臭味相投’的朋友,卜孝资。
孝资根本不用仆人带路,一入香雪藏便径直往池水边走。边走边扯着嗓子喊:“不二,不二……”
唐不二正半倚在水榭栏杆旁发呆,力困神驰的模样,似乎还没从醉酒中完全清醒。
“不二!五天没消息,我就看看你死了没……”
“你要死了,我为你设奠,衰麻环哭……”
“呱噪!”唐不二忍不住掏掏耳朵,老觉得有蚊子在耳边嗡嗡。
“呦?居然还没死?”孝资笑嘻嘻的,走到水榭外就瞧见了唐不二。“既然没死,为啥不出去?窝这喂蚊子?”
唐不二不耐烦了道:“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
“呵呵呵,”孝资乐不可支,“都死了好,死了好啊!”
“有病吧你。”唐不二翻个白眼,把脸转到一边去,不想看见他。
“诶,我说……”孝资并不介意他态度冷淡,踏进水榭里,也学着他的样,懒懒散散倚著阑干。“这几天外头可热闹了,你咋不去凑?”
唐不二原不想理,半天才开口,“有啥好凑的,都没劲……”
“这可不一样,诶我给你说……”卜孝资突然凑近,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拿扇子挡嘴悄悄说。叽里呱啦只见嘴皮子翻动,然后唐不二的两道眉毛就不停跳。
“怎么样?去瞧瞧吧?”孝资一双热切盼望的星星眼看着他,试图从他表情里要看出一朵花。
唐不二却渐渐蹙紧了眉头,半晌道:“你说,这新来的知府会是什么样……”
“什么样?上任守令庸庸碌碌,好歹任期内也算相安无事。上上任你忘了?刚狠多欲,百姓还送他诨号‘欲刚’,当年处理织工抗税事件,你也是见证过的,那可毫不手软。这任守令……我看呐,也不会比上两任强到哪去。天下乌鸦一般黑。”
唐不二没有说话,依旧蹙起眉头。
“走,去瞧瞧啦,就当看热闹好了。”孝资去扒拉他胳膊,似乎想拽他起来,“要真事闹大了,找个人去府衙告知一声,就看他来不来?来了又看他怎么处理……”
唐不二依旧没动,孝资有些不耐烦道,“他新官上任,总得放三把火吧?要不怎么立威服众?走啦!”
两人正拉扯着,又听老远有一人呼喝,“不二,不二……”
“咦?谁呀……”孝资停下动作,抬头往亭外望去,很快认出来人,“喂!这呢这呢……”
他一边招手,又对着唐不二道:“文长来了,定是有消息!”
待来人走近,还没跨进水榭就连声催促,“走走走,看好戏去!”
孝资一听来劲了,“怎么?说说……”
来人走的急,先咽了口唾沫润嗓子,“就那群小机户,说是今天一定要找到李老实讨说法,付钱,否则就自裁于织染局门前,让世人都知道他的贪婪恶行。”
“啧啧啧,”孝资不禁摇摇头,“就这?也太……”他一时不知用哪个词,换了一种口吻,“那个李老实是邢隆的干孙子,要是闹能解决问题,早没啥事了。”
“管他呢!总之都去瞧瞧。我还想看看那新来的杜太守什么反应呢,要真出人命的话……”
他说了又看着唐不二,继续怂恿:“走,一起啊?”
半晌,唐不二终于有了反应,缓缓站起身,“等着,我去换件衣服来。”
一炷香后,
唐不二重新出现。两人正背对着,听到声音齐齐转过头来,“噗呲!噗呲!”不约而同地互喷一脸口水。
“斯文扫地!”唐不二斥了一句。
“斯文?哈哈哈……”孝资大笑,仿佛听了一个笑话。“不二今天这身打扮真是用心。”
“是啊,连假胡子也配的红色。不过我不记得你有红色假胡子,新添的?”
唐不二一身绯色道袍,绯色绦丝,头戴绯巾,脚蹬大红云头履,下巴原本没胡子,却粘了一圈巴掌长的红胡子。
“走吧,去哪?”唐不二懒得与他俩废话,只吩咐走人。而且说完就迈着大步往外走,两人连忙跟上。
“去玄妙观,等等啊……”
~2~
“文长啊,我还以为你说笑,没想你说真的,出人命……”
“唉,我真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我可不拿人命开玩笑。”
“真惨……他家里人往后怎么办?”
“唉,不知道……”
杜芝宝心中一沉,觉得有大事发生……
他急忙从座位上跳起来,大步走到门口,“出什么事了?”伸手开门。
猛一开门,推官已经奔到面前,下意识愣了愣,又很快说道,“据报,玄妙观前有人聚众闹事……”
“闹事?什么人闹事?多久开始的?为什么闹?”他连发炮似的抛出一串问题。
“都是机户,因为织染局克扣他们工料钱,应该是那些机户商量今天一起去讨钱,若不给就……”
杜芝宝本来已经跨出书房,朝大门走,却突然刹住脚,扭头盯着推官,“织染局?为什么要克扣?”
“唉!”推官叹一声,恨恨道,“这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楚,那织染局的大使李老实,是刑司礼的人。平日里就骄横跋扈,苏局是他代行督织,自然假此攫取,敲骨吸髓。”
“大使不过一个九品,就没官能管?”杜芝宝皱起了眉头,脸上已显怒气。
“说实话,地方官钤束不住,因为有刑司礼在。”
杜芝宝一下冷了脸:“那这次‘闹事’又为哪般?”他心中已猜到七八,于是继续朝门外走去。
推官紧随其后,边走边说道:“去年底皇上发来内帑共一万五千两,让造时兴花样的缎匹。因是临时加派,局匠一时难以应付,上头又催得急,这李老实便招募民机进局织造。本以为有帑银,机户折点本就算了,没想到他竟让机户出银,随缎解进。没有帑银,一切都化为乌有,招募进局的小机户本来就苦,之后不久又来坐派,这下更是苦上加苦……”
杜芝宝听得怒火中烧,脸色阴沉得吓人,他没再停下脚步,一直走出后堂。这里环周都是厅廨,东边就是推官厅,走到这他停下,又转身吩咐跟来的长随,“你跑一趟,让门子去马厩里牵马,在仪门那等着。”
“是!”长随得令,立马跑开。
杜芝宝再看着推官,眼中有些盘算。推官似乎知道他想的什么,小心翼翼地询问,“长官,要不要让人去通知游击府,调坐营兵来?”
杜芝宝只犹豫了一瞬便决定下来:“去,你派人去通知。另外再去同知、通判署,让他们一道。”
“知道了,”推官也很快应下。
他们分头去办,杜芝宝则继续往大门走去。一炷香后,他已在仪门处上了马,鞭子一抽,马儿吃痛,嘶鸣一声,迈开四蹄奔跑起来。长随也紧跟其后。
才出府衙大门,就见佐贰两官已在马上等候,杜芝宝也不废话,只道声,“跟上!”于是四人扬鞭策马疾奋蹄……青石路上,只留下哒哒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可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玄妙观前,有偌大一片场地,这里本就是苏州城里的机工每日‘拥织’之所,每天天不亮,有大批机工、染工、踹布工来此,等待机户雇佣。日取分金维持生计,得业则生,失业则死。
杜芝宝注视着场地中央覆盖的那张白绫,眼中早已射出怒火。白绫拱翘不平,下方还露出一小截黢黑的残肢。
场地四周站着全是人,却静静的,静得能听见天上燕雀的啾鸣……
杜芝宝眼神扫过在场所有人,不禁愤怒地吼出声来:
“你们这么多人,为何不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