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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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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秀看似莫名其妙的一句,突然一悟罢了,

    所以才冲口而出。其实当女官的日子很清闲,比在外面时闲多了。

    她总觉得要做点什么,否则就会有不安的感觉。她并非劳苦命,只是不想让自己的生命做这般无谓的消耗,金碧辉煌的宫殿,是用人的血肉滋养才得以辉煌,即便渺小如她,生命也是极其珍贵,哪舍得平白去滋养对她来说毫无价值的东西。

    陈老莲喜欢枯木,他把这看作他生命的本相,枯而不死,是超脱时间的束缚,他的画,就是记录他生命中的每一个意兴,所以他不在乎四时顺序的错乱,而将它们皆收拢在画中。

    不管外在变与不变,内心始终追求一种不变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她想应该叫自我。人生无可愧,死且不朽,无愧是无愧于自己。

    顾秀很晚才离开奉宸宫,因为临摹花费的时间太久,却也只临了一幅。临摹不是简单的描摹,同时还要揣摩笔意和作者的心意。把它们都深深记在脑海里,以后未必还有观摩真迹的机会。

    当回到后宫的围墙之内,她抬头望了望天,夕阳余晖散去,依然有一抹退红。她脸上忽然有了笑容,想起古人用来形容颜色的词都十分生动有趣,多有退、窃、盗、半、不肯、无心,如退红,窃蓝,盗骊、半见,不肯红,无心绿……世间如此多彩丰富,她得不教一日闲过。

    三月最后一天,

    顾秀又来到了西苑蚕池。养蚕的蚕室已空,可那一片公桑林依然葱郁。采桑台不远就是织锦堂,是一联排的屋子,正房三间加耳房各两间全打通,一眼望到底。堂内还有十数妇人,外加数台织机。

    对于织锦,顾秀只能说略懂皮毛,那些妇人想来都是服劳于宫廷的匠人,见她到来,大都停下手里的活儿,齐刷刷地看着她,无人起身相迎。

    “哟?这就是邓尚宫叫来指导咱的人?”有人小声耳语。

    “是吧,看着挺年轻……”

    “她懂吗?”

    “谁知道呢……”

    或许见她年纪轻,说话稍显不拘。顾秀并不介意,只是绕着那几台花机转了好几转。

    “这位女官,该怎么称呼你?”

    顾秀听见有人问,回过头来望了一眼,道,“姓顾,你们可称我顾掌制,或者……顾姑姑。”

    “姑姑?多大年纪敢称姑姑?”

    “那就是一种称呼,跟年纪多大没关。你不叫姑姑,叫官名好了。”

    顾秀笑笑没理会,继续围着花机转。这数台织机中,只能说花楼机她认识,但又不能十分肯定说认识,其余几台她竟然认不出是什么机。

    “这是什么机?”她指着其中一台问道。

    所问之人,是这台机前坐的妇人,正持梭来回掷旋、推机。她抬头瞥了一眼,只说了两字,“绸机。”又埋下头去,脚底踩踏竹片,配合着手里的动作,札札有声。

    这台织机长约二丈,高丈许,去地咫尺,机身中部渐高,尾长而削,掘地作坎,垂以竹盘,织者坐在轴前。

    顾秀好奇,又问道:“大娘哪里人?”

    这妇人没回,旁边有人替她回道,“她是山西潞安府人。”

    “潞安府啊……”顾秀恍然,“潞安府出潞绸,难怪看大娘手艺这么娴熟。”

    “她家呀,男人就是宫里的匠人,可她男人死了,要不然也不会顶替他那死男人进宫服劳了。”

    那妇人停下手,扭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口中啐道,“你家才死男人!要你多嘴!”

    “嘻嘻,说说又怎么了?”旁边那人笑嘻嘻道,并不气恼。

    “咦?妻子要替丈夫服劳,还有这么一说?”顾秀也有些诧异。

    “嗨,那也是没得法。她儿子还小,不可能让他进宫服劳。加上她手艺好,而且她们那边的机户啊,十不存一,都逃的差不多了,也找不出人佥派了。”

    “为啥要逃?”

    “这说起来就复杂喽,每岁上头一下织造令,你不晓得,那简直比户惊慌,因为没地儿买丝啊。”

    “没丝?”顾秀真的吃惊,“潞安难道不出蚕丝?那潞绸又从哪来?”

    原本绸机上的妇人没好气地看了看两人,她人下了机,走到机身旁一张椅子边坐下,抓起地上放的茶缸就往嘴里灌茶水。

    “不出蚕丝……”妇人边擦嘴边道,“是,潞安的老爷们说‘此地不宜栽桑,民鲁不知养蚕’。所以就不出蚕丝喽……说的跟真的似。”

    “不会吧?”顾秀不解,“据我所知,山西自古也是多种农桑的啊。”

    “哼!那就得问问那些青天大老爷,为什么以前能种桑养蚕,现在却桑蚕具废。”

    “不植农桑,那潞绸所用的蚕丝又从哪来?”

    “川丝湖丝喽。”

    “哦……”顾秀一想便明白,对于丝她还是精通。湖丝绝海内,归安为最,其次德清,再次崇德、桐乡,杭之仁和。除此就是四川保宁府,又顺庆府的南充、渠县、广安、蓬州亦次之。然后就是山东、河南再次之。但真正形成种植规模的只有太湖周边,川西北、成都府。川丝她也用过,尤其阆中所出水丝,匀净腻滑,一点不输湖丝。

    “宫里供来织锦的,咋我看还是北丝多呢?”

    “谁说的?胡丝多些。北丝不行,织出来的缎、纱都不及湖丝的光亮。我们那里也用湖丝……”

    因顾秀起了话头,这屋里其她妇人也跟着说起了话。“你知道我家那边也出上好的缎和纱……”

    “你家?哦对了,你是广州府人,出粤缎粤纱对吧?”

    “是啊。你没听过粤纱,那是金陵苏杭皆不及。但知道为什么吗?就是用的吴地所产的丝。本地丝不行的,黯然无光,本地人用差不多,远贾则不取。我们那儿用土丝织的纱价格都比较贱,牛郎绸、女儿绢质地也很疏薄,但用吴丝来织就不会……”

    顾秀耳朵听她们聊,脚底下继续走,走到那架个头最大的花楼机前停住,埋下身去仔细看。方才她晃眼看了一下就没看明白,不太确定这是大花楼机还是小花楼机。

    其实大小花楼机的外观区别不大,只是在花楼柱的位置,是沿织机纬向排列,这种排列决定了提花纤线是单一起花的独幅式装造。至于其它部分,都跟小花楼机的机架和技术一样。

    顾秀专研了半天,还是看不太明白。首先,这机身就倾斜的厉害,她以前也是见过花楼机的,没觉得倾斜有这么厉害。

    “这机子为啥倾斜这么厉害?故意这么放的吗?”

    “故意……好吧,也算是。”有妇人替她答了,“以前是平的,现在这机腿加高到三尺,是为了增加打纬力。这样斜的呢,织妆花的时候,一是方便看,二是纬管容易过去,筘框一打也不容易掉。”

    “那这机子到底是大花楼机还是小花楼机?我咋看两者都像呢?分不清了。”

    那妇人笑着说:“两者都像就对的了。这台织机就是合装的大小花楼机,既能织小纹样的妆花,又能织复杂的妆花缎、大花织金、金宝地这些,只要配上相应的范子和障子。”

    “咦?宫里居然有这种合装机?我还以为只有民机里有这种呢。”

    “本来就是民机,织造局里可没这种机子。不过呢,咱们织锦堂又不是织造局,图个方便而已。平日里织的也就祭祀用用,没说让咱们织锦堂供应上用袍服缎料的。”

    “这样啊……”这理由似乎也说得过去。她又看了看这机上正织的料,只是这会没人上机,细看,认出是黄色万字纹妆花小团龙的罗,果然妆花很小,圆金包边。

    “这料就是小花楼机织的,只用了四种色,用两个花本就够了。”

    小花楼机只是花本上机有限制,其它操作没有区别。顾秀点点头,暗忖,今天这趟没白来,也算长了见识。

    其实她看这些妇人织匠个个手里有活儿,而且都是熟手,根本不需要她带领,她们自己就能做好。她想了想,于是对这屋里所有匠人说道,“大家听我说,之前你们怎么做,现在也怎么做,司局给你们定多少完成量,什么进度该完成多少,你们自己安排。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话一说完,有妇人随即招呼大家道:“好了好了,即然顾掌制发了话,而且你们也歇够了,现在都坐回去吧,该干嘛干嘛。”

    “知道了……”闲聊了半天的的一众人,又纷纷回到织机前,继续忙碌。

    顾秀望望这间织堂,数了数有七台织机,虽然织堂宽敞,但每一台织机个头都不小,这七台就已经塞得满满当当,使得操作上机的织工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

    因为丝织物就分了绫罗绢纱绸缎等,所以相对应的织机也各不相同。但是无论哪种质地,只要是织妆花的话,都得用花楼机。

    她继续边走边看,打算都认认这些织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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