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课】
顾秀抬起双眸直视,
“妃娘娘是问卑职为何不答应做谢家公子的妾?诚然,人上人的生活的确令人羡慕,但这却不是我就该答应的理由。身为一个庶民,我只是在乎一个底线,就是能为一些事、一些人选择不低头的自由。若要问为什么,这或许就是一个庶民想要的一点自尊吧。”
“自由?”太子妃当听到这两个字,忍不住再次打量她,“有趣……”
她突然想到宝琴,她的幻想,和她的蠢蠢欲动。那天,就在那片树林里,宝琴问:难到活着就只为了一个身份?呵呵,人活着当然是为一个身份,没有身份,谁知道你是谁。
难不成还想抛去身份,去尝尝下层人的生活?不过她现在相信她能做出来,就像相信当她尝试之后,依然能恢复她郡主的身份,回到原本的样子。
或许,抛去身份人也能活得自在,但她,太子妃,她只知道这个身份,是她从小立下的志向,而为了让她成为太子妃,整个家族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向上的路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路,她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当终于可以高傲地仰起头颅,回首睥睨,曾经与她平起平坐的人,如今都只能跪在她的脚下,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娘娘。也是从那刻开始,她就与太子妃这个身份紧紧绑在一起。而她也十分清楚,她不能失去这个身份,否则就意味着失去所有……
如果失去了所有,她还能自由吗?
不,她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太子妃暗自摇了摇头。她也不想听一个下层人讲她的自由,很可笑,也怕听了之后,又会想起那些不堪的,羞愧的,挣扎的,沮丧的过往,这令她十分不爽。人怎能不恋荣华富贵?她一个小小女户,又岂能如此弃之如敝屣。
“本妃明白了,”她笑容可掬。“要不这样,你就讲讲你拿手的女红。说实话,本妃对于女红,着实不擅长,就不知顾掌制要如何教授?”
顾秀思索片刻,道:“娘娘说不擅女红,倒是让卑职想起一个朋友,不擅女红,却希望能速成。卑职曾问她女红如何?她说能绣个十字绣。起先还以为十字绣是一种新绣法,后来她一解释才知,十字绣就是绣十字……”
“哦,还有这种绣法?”太子妃好奇问道。
“卑职原本还嗤之以鼻,觉得太过儿戏,世间哪有什么速成绣法啊,只绣十字就能绣出一幅绣品?但后来吧,有一次,突然想到了花本的挑结……”
“花本又是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将稿纸上的图案,换化织机上,通过提花等一系列操作之后,图案就可以织出来。其实编结一幅花本就是在经纬线构成的方格中,将图案等比放大,比如独幅的花本经线1800根,纬线多少代表纹样复杂与否,纬线多,织出的纹样复杂。同样的道理,十字绣也是将花样放大到经纬线构成的方格中,每个方格交叉绣两针,方格越多,成品越能还原花样,反之则模糊。”
“诶……你这么一解释,我竟懂了。”太子妃惊奇道。“照你所说,那么这十字绣的确能速成了。”
“是的,比起一幅绣上几十上百万针,这应该算最快绣成法了。”
“本妃明白你的意思了,如此,倒也能试一试……”太子妃点头赞许。她并非真热爱什么女红,只是皇后娘娘想效仿先贤,她做为太子妃,自然要做个表率出来。当然就是越简单越好,学得越容易越好,顾秀是懂她心思的。
其实对她今日的表现,太子妃心里还是满意,再加上佐宫正一直推荐她,倒真是不错的人选。“行吧,既然顾掌制已给出了教授之法,本妃也觉得可行,那么接下来,可就要多多麻烦咱们顾掌制了。”
顾秀欠身回道:“妃娘娘过奖,您冰雪聪明,学成只是时间问题。卑职愿倾尽全力,助娘娘达成。”
“很好。至于教授时间嘛,就暂定每月逢九吧……”
~2~
顾秀告辞离开,
太子妃坐着没动,做闭目养神。
时间一长,竟真的睡去。嬷嬷不敢打扰,只轻轻替她盖上毯子,再轻手轻脚地去门外守着。
暖殿里只剩她一人,这才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嬷嬷动作虽轻,还是吵醒了她,只是闭眼不想动而已。暖殿里没有燃香,她记得官姥姥的嘱咐。好几天不燃香,可她依然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她想她知道原因,并不是身体没有好转,而是她早已习惯于燃香。一日不燃就会心慌意乱,二日不燃就食不下咽,三日不燃,力倦神疲。
她这是上了瘾,而且也知道闻香愈久,香气愈反蚀其身。但真要戒掉却也不易。
太子妃动了动身子,环佩轻碰,有清脆之声。须臾,嬷嬷已推门而入。“娘娘醒了?”
她只得睁开眼睛当醒来,嬷嬷赶紧上前服侍。“娘娘,奴婢换新茶来?”
“不用,”太子妃摇头,抬手指向桌案旁的一只箱柜。这箱柜有半人高,外饰黑漆描金的云龙纹。“去找那款蓝底香盒来,我要试一试香。”
“这……”嬷嬷有些迟疑,“可官姥姥交代过……”
“去吧,我就试一试。”
嬷嬷无法拒绝,只得去箱柜那里。箱柜分上盖下屉两层,上盖安有铜扣环吊,下有两扇插门,打开是五抽屉。她开了插门,拉开第一屉,取出一精致的长盒,再阖上门,转身回去递给太子妃。“娘娘,可是这盒?”
太子妃看了看道:“是这盒。你去燃上吧。”
嬷嬷又搬来香几,备好香插,十分熟练地点香,插好。稍等,便升起一股袅袅青烟。
太子妃挥手轻扇,青烟瞬间打卷、散开。她深深吸了一口,精神为之一振,喟叹道,“舒服啊……”
香气缠绵悱恻,竟凝而不散,细嗅之,又分了前后两调。前调温润如春和景明,后调冷洌如春生秋杀。
“娘娘,”嬷嬷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香?闻起来有点不一样。”
“这就是宣和贵妃香,是娘亲生前用老香方重新调制成的新香,她还改了名字,叫《等待》。”
“咦,为啥叫《等待》?”
“背过那首上阳诗吗——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等待是一种折磨,被时光剥夺了快乐,总是与孤独彷徨相伴。娘亲决定调制这款香时,她不见父亲已整整三年。”
“娘娘……”
太子妃笑笑:“知道吗,她调制这款香时,还不知道那时我已决定入宫。”
“娘娘,老奴不是很懂调香,但也斗胆说一句,这香实在不适合娘娘。”
“不,恰恰相反,我却以为十分合适。知道为什么吗?”太子妃转眄一睇道。
嬷嬷茫然摇头道:“不知。为何?”
“娘亲曾教我,说别看和香都是人为炮制的,但每一款和香都有它自己的精气神。这股精气神在和香完成之后,便自发而成,并不被人的意志所左右。每当我燃香时,真的能感受到一股充盈之气,只要轻轻吸一口,整个人仿佛新生一般,再回到现实里又可以斗志满满。”
嬷嬷似懂非懂,“娘娘,老奴愚钝。”
“顾掌制就是最好的《等待》,看似柔弱,其实最为坚韧。坚韧的人才能将折磨化为元气。”
“讶,原来娘娘是指她?”嬷嬷惊道,仿佛一下被点醒。“可是,奴婢总觉得……她是不是太清高了?这性子,宫里可不好生存。”
太子妃却笑着摇摇头,“你觉得她清高不好?不不不,并非什么人都能清高,清高的背后是实力。你不认为听她讲话很有意思?会讲很多细节,而且思路清晰,这就证明她的话大都可信,可信的话才能让人受益匪浅。这宫里啊,真正清高的人太少了,人人都追求体面,追求身份,独独缺了份活力。”
“那娘娘的意思是,将她收在麾下,为我所用?”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将是本妃最好的《等待》。”
“可是,奴婢还有一层顾虑。她……您说她如此之好,就怕万一哪天,生出非分之想,就不太好了。”
太子妃不禁一乐:“那就得看这非分之想是什么了。若是你指的意思,那只能说明她元气已尽,已毫无利用价值。本妃并不是没有手段拿捏那些想入非非的人,不过一个利弊权衡罢了。”
“明白了,”嬷嬷点头回道,“那奴婢就给佐宫正捎个信儿。”
太子妃仿佛是做成了一件大事,神情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