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是什么?】
今日无早朝,
可是天一亮,前朝会极门接本处,就热闹起来。
接本处,是天下所有公文流转的最后一站,包括通政司封进本章,京官所上封本、天下各藩府本,皆由文书房收进、奏呈、管理、发行。
通政司递来的本章数量正常,可在京各衙门的封本、本章突然多了起来。文书官忙着将这些本章先登记造册,登记的同时,另外还有御前纪事御史和给事中二员,共三人也一同记其件数,为防漏下或壅蔽。
文书官磨墨都快磨出火星子,费了老大劲总算登记完成,然后送到文书房。文书房隶属司礼监,文书官非司礼监的人,而是都带内官监的衔。
文书房里供职的还有掌书,边拆文书边口沾批注,另有写字在一旁速记,填写文书单。这两人都要手脑并用,如此一来二去,一上午很快过去,填完文书单时已近午。
再由捧匣者将这些备注好的文书,送至隆宗门处的协恭堂,司礼秉笔看本处。午后,司礼监堂上官来此看文书,秉笔、随堂都各有其室,掌印公看完,再依次秉笔、随堂看。
待文书出了司礼监直房,会送至御前,而崇万帝在申时后,才会出现在弘徳殿,抑或就在翊坤宫里览奏。
弘徳殿的偏殿里,
厂公司礼监萧秉笔已等候多时,崇万帝三刻才来偏殿里坐班,阴沉着脸,看着好不吓人。
案上堆了厚厚的章本奏疏,他瞟了一眼并不理会,先问厂公,“那畜物招了没?”
萧厂公想是明白‘畜物’所指什么,便回道,“呃,没有……”
“哼!” 崇万帝冷笑道,“挺有骨气啊。”他随手还翻开了案上的奏疏,一目几行地迅速看完,又拿起一本,看完再换一本,如此快速看了七八本奏疏,越看脸越黑,几乎到了爆发的边缘。
萧厂公几次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皇上,这种流言非止于一人,亦非始于一日,很久以前就已喧传于市,皇上您只是未曾知晓……”
“混账,混账!朕何时待中宫有亏?”崇万帝根本没听萧厂公所言,只见大手一拂,又将案上有的东西全扫在地上,摔得希把碎,余音都响了很久。摔过之后,大殿内出奇地安静,仿佛头发落下都能听见响声。
“夫妇之间即有违言,也不告邻里,何况皇宫后院,此乃朕的家事!”他怒气冲冲地对身边文书官交待,文书官赶忙记下。
“传朕口谕,凡给那闻希泉上疏喊冤求情者,皆视为同党,一并作处罚,着打三十棍。萧忠,你记住!另外,今日上疏求情的,无论官职大小,一律罚俸一年。”
“是,臣遵旨。”萧厂公只得领命。
这一天似乎过得很快,
萧厂公从直房下值离开时,天色还亮,他往皇城外走,当走到翠花胡同的东厂,已近半黑。
半个时辰后,午门城楼上亮起无数盏灯,将城楼下方照得亮亮堂堂。此时的午门外,黑压压全是人,无数手持火把的人,立北朝南站成一排,他们面前摆了数张条凳,每只凳上都趴了一人。
这虽不是元宵节那样的热闹,可也‘热闹’非凡。棍子上下翻飞,最后都结结实实地落在每一片白花花的皮肉上,瞬间激起一片嚎叫。只不过,这其中差别很大,有的人五十棍挨下来,硬是不喊一声,还有些棍子都没挨上,反而叫得比谁都响。
围观者也不少,起码为了三圈,都是京城各衙门里的大官小吏。杖刑由锦衣卫执行,这阵仗看着唬人,其实行刑者心里都有数,每人五十棍,几百棍已打完,疼肯定疼,但没一棍是真见了红的。若真打的话,莫说五十,只消几棍人就能见阎王。就像杖毙王春花。
御史邹元挨够五十棍,还能从条凳上一跃而起,一瘸一拐地对一群观刑者抱拳行礼,口中振振有词道,
“我邹元,今日因上疏论救,以同党之罪被罚以杖刑。在此对大家说一句,只要我邹元还有一口气,明日继续上疏论救!”
他这番‘豪言’居然赢得一片掌声欢呼,而他之后,另有挨过打的大臣有样学样,皆说会继续上疏。本以为会是惨绝人寰的场面,可到最后,似乎一切正在脱离原有的样子,逐渐演变成一场闹剧。
人群中,才从内阁下值的刘阁老默默看着这一切。昨夜宫里发生的事,他有所耳闻,眼下又见这等场面,真不知该唏嘘,还是该一起欢呼?或许世界本就这么荒唐。
人群越欢呼,他越沉默。半晌之后,轻轻叹了一声,吩咐身边长随,“走吧……”
~2~
“为什么她要对外人说?”
“她只是老实,不是笨,不会蠢到去跟宫外的人说什么。”
“那些人又怎么知道宫闱内的事?”
“唉,这宫里也非铜墙铁壁,每日进出四道门的有多少人?有心打听总能知道。那王春花想来也只是抱怨她们待公主不好。哪能料到就被人听了去,因此还丧了命……”
又是一天过去,
傍晚,顾秀窝在屋中,情绪异常低落 ,一整天都没说过几句话。
这种状态似乎从昨晚就开始了,昨晚观刑回来她倒头就睡,只是睡的不踏实,一直在做噩梦,半夜里惊醒了无数次。
今日午时,又被本局尚宫叫去,还以为要受罚,未曾想是别的事。
——“顾掌制,皇后娘娘下了懿旨,今日起令后宫中上至后妃,下至宫女皆事女红。并责成六尚局的尚宫,各选本局精通女红之人,来教刺绣缝纫。我们尚功局本就执掌女红,你又精于此,所以佐宫正将你推荐给了太子妃。明日,有人会领你去太子妃那里,太子妃要先见见你,然后定下要不要你来教。”
“是……”
顾秀应下来,然后找个借口就回了住所,再没出来,直到晚上。往日常不见人影的杨典制,今晚也哪都没去,同田德女聊起昨日被杖毙的‘泄密者’。
顾秀静静听着,昨夜那一幕幕还时时在眼前闪过,凄厉的叫声依然回荡在耳边……她怎么也无法让自己接受,一个鲜活的人,就以这种惨无人道的方式,被剥夺生命。
她一直以为,死太容易,而生,却比死难多了。人之所以要选择向生,是因为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活着,一切才有可能。
“你怎么了?”杨莲花看着顾秀,眼里有担忧,“怎么一直不说话?”
顾秀抬起头,艰难地扯出一个笑,许是久不说话,声音也变得异常沙哑,“我……想出去……”
杨莲花静静端量她,过了很久,忽然笑了,“我就知道,这皇宫根本就放不下你的野心。不过,我有种预感,终有一天,也许很快,你会离开这里。”
田德女茫然不解:“但是,离开了又能去哪里?”
“是啊,能去哪里?”顾秀不禁喃喃道。
“去能看尽这个世界的地方……”
~3~
风波过去了两日,
不论外朝怎样,后宫里,似乎已渐渐平息。就像石砾丢入湖中,溅起水花泛起涟漪后,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顾秀第一次去太子妃的奉宸宫,一路上,佐公正一直在说,事无巨细地交待,直到她们来到太子妃的面前。
顾秀行叩拜,太子妃笑盈盈地亲自扶她起来。顺道细细打量,“哟,这模样可真水灵,怪道人说江南女子婉约秀丽,今儿我算是知道为啥了。”
她嬷嬷一旁搭话道:“妃娘娘,为啥呀?也给奴婢说说,涨涨见识啊。”
“没法具体描述,是一种感觉,就好像被雾气笼罩,水汽扑面而来的感觉吧,湿润又柔和。”
太子妃如此赞美,顾秀也只报以微笑,“妃娘娘过奖了,卑职就是个普通女子。”
“呵呵,”太子妃笑了,“来,坐下说吧。”她拉着顾秀一同坐下,又让婢女看茶。
佐宫正亦十分识趣:“娘娘,您忙着,要没啥吩咐,下官暂时先退下了。”
太子妃点头:“辛苦了,来人,送宫正出去。”
嬷嬷送宫正出去,婢女奉上茶来,太子妃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吹着,好一会才缓缓啜了一口。放下盏,看着顾秀说。
“知道是谁向本妃推荐的你吗?”
顾秀静静坐着,摇了摇头,“卑职不知。是邓尚宫吗?”
“不是,”太子妃笑容可掬,解释道,“是宝琴郡主。知道郡主吗?”
顾秀想了想,依旧很淡,轻点头,“知道。”
“哦,你知道?”她目中愕然。
“卑职是去年底被选进宫,在离开南京前,与郡主有两面之缘,就在卑职的绣铺里。”
“看来你都知道了,”太子妃不禁好奇起来。“既然知道宝琴郡主,那一定也清楚她仪宾,是谢家三公子?”
顾秀沉默了片刻,轻叹了一声,“卑职起先是不清楚的 ,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事,不清楚也清楚了。”
“那你,一开始为何不答应了谢三公子?答应了也没这后来许多事。”
顾秀抬起双眸,大胆直视,“妃娘娘是问卑职为何不答应做谢家公子的妾?诚然,人上人的生活的确令人羡慕,但这却不是我应该答应的理由。身为一个庶民,我只是在乎一个底线,就是能为一些事、一些人选择不低头的自由。若要问为什么,这或许就是一个庶民想要的一点自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