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纷乱】
自那日午门杖刑之后,
会极门收本处,日日收来的本章奏疏几可汗牛塞屋,不得不临时增加文书官。
京城早就谣言四起,都传中宫已经抑郁成疾,渐濒危殆,皆因皇帝不满皇后和其娘家,更中意皇三子,有改立太子之意。而老百姓无论男女老幼都相信这是真的,因为自皇帝宣布禅位的两三年间,从未归政于太子,仍犹日孜孜,大臣奏事都先奏太上皇裁决,之后才转太子,这个儿皇帝有名无实。近来又频传中旨,为修其尊养的宫殿而大派中使榷天下关税。
但君无戏言,是天下共知的道理,何况苍天不可欺,先皇帝不可效。
午门杖刑之后,新的谣言又在四处流布,说三月的亲蚕礼主献并非皇后,而是皇贵妃云云,不一而足。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也出动了人马,整日奔波于胡同坊巷,抓捕造谣生事之人。
在家养病多日的内阁首辅,也特意入阁向皇帝呈了密揭——
‘臣接科臣闻希泉揭贴,言中宫事,臣兢惶殊甚。切思此等流言,在一月前满京四布,日至于臣耳。臣仰信皇上彝伦建极,万无可疑。近闻皇上宴游,中宫必从,尤可以释疑深信,每为人言之……
‘而臣一口不能胜人之多。今希泉果有此奏,正为谤传满衙,而欲明皇上之心,增光圣德于万古也。臣扶枕思虑,恐皇上偶未下察,致动宸威,使人益增其疑,辄敢强疾草奏……
‘圣明举动,关系匪轻,惟冀万分慎重,或因此而明示皇上敦伦厚纪之意,使天下流言尽息,尤在廷之愿望也。臣不胜披析肝胆之至。谨具题知。’
首辅的密揭言辞委婉、恳切,崇万帝览之脸色稍霁。可是一想到宫外的谣言,旧的未息新的又起,他将礼部所奏的亲蚕礼仪注留中,只是想稍加改动,并非什么贵妃取代皇后。
从闻希泉上疏开始,到谣言四起,他一想起这些,真是越想越气,于是又派了文书官到内阁传圣谕。
圣谕中,他不仅大骂闻希泉不谙规矩,妄言宫禁是非,惑乱观听,还是强调了中宫皇后乃是元配,而前不久才恩准其侄升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一职,足见厚礼之意。
再说皇后少有过失,岂不体悉优容?只是迩年以来,稍有不慈,他这个皇帝每随事教训其务全妇道,而中宫亦知改悟,常听讲《女训》,又何尝有疾?
内阁首辅及辅臣接旨后,当日又一同上疏,题——
‘今日文书官传出圣谕,之前臣等接闻希泉揭贴,见其言及宫闱,草野贱臣徒抱爱君之心,不识告君之体,则恐其上干霆怒矣。但此等风闻,非止于一人,亦非始于一日,自去年底以来遍满都市,臣等屡闻其说,骇震不已……
惟仰见皇上敦续彝伦,懋建皇极,一言一动无不以帝王为师,岂于宫闱之间而生得失?又见皇上厚礼谢家,宠以官职,隆以时赐,则于中宫之礼占知无间始终……
今奉圣旨,悉知皇上加厚中宫之心,真可示之天日矣。然彝伦之重,乃四海臣民所共瞻仰,万世史册所共记注,得则颂为鸿名,失则指为瑕纇,关系甚大,视一政一事之得失不同……
皇上盖之如天,容之如地,礼遇教诲固甚优厚,万一自今而后,厚道稍减于昔,则天下见影生疑,日滋多口,臣等虽家置一喙,按能阐扬圣心之光明?而天下万事遂成谤毁之声,则臣等辅弼之无状益不可谊矣。
皇上视臣等为肱骨,切于一体,臣等仰事君父,乃皇上之子也。皇上为父,中宫为母。惟愿父母安乐,福祚无穷,人子之心如能即安。伏望皇上养性情,平喜怒,必毋使举动少有过当,以保尧舜之鸿名,以释道路之妄语,以绥静诸臣之烦言……谨具回奏以闻。’
崇万帝下圣谕意为消弭谣言,可圣谕真能灭掉谣言?到最后只怕会越抹越黑,有欲盖弥彰之嫌。
这篇揭帖言辞恳切,二位阁老亦在委婉地提醒,只有用实际行动来消除谣言,而非辩解,这是实实在在站在皇帝一边替他说话。另外,圣谕中还提到‘不慈’二字,说皇后不慈,这又会令人浮想联翩,以及‘亦知改悟’,‘何尝有疾’等语。
抛开皇家身份,单论夫妇间如有违言,都无需让外人知,何况宫闱内的事,一字丝纶,震动天地。其实阁老们的意思已经很直白了,外界的谣言都是圈套,皇帝无需向谣言辩白,一辩就会受人以柄,还有谣言不管属实与否,这份圣旨不适合公布于天下。
崇万帝览奏,看了良久,直到两眼发花,最终还是将这篇揭帖留下来,不报。
他起身离开大殿,仪仗早就在殿外丹陛等候,他坐上舆轿,不假思索地吩咐道,“去翊坤……”
宫字尚未说出,就忽然停顿。他身边近侍不敢催促,也停下脚步候着。
许久,崇万帝才道,“走吧。”
出了隆德门,才进广和右门,仪仗还未来到翊坤宫前,远远就瞧见了宫门口乌鸦鸭跪着一片。独皇贵妃孟氏和皇三子站着翘首以待。
三皇子枫见仪仗,挥动着双手,显得兴奋极了。崇万帝早就看见他,禁不住嘴角带出一丝笑意,“这皮猴……”
在所有孩子中,老三最淘,最得他喜爱,而且无论眉眼、神态、性格,也是最像他的一个孩子。外界谣传他有改立之心,这虽然扯淡,但扪心自问,他真的就没此心思?根本无法回答自己。
如果,如果……如果时间能倒流,他想他会在立太子前,首先就废了立嫡立长的规矩,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被文官的奏疏淹没,被言官喷得体无完肤……
仪仗停下,崇万帝缓缓走下,脚一沾地三皇子就蹦了过来,嘴里好似埋怨道,“父皇咋才来?不是说好今日要教儿臣习字的吗?”
“呃,父皇不好……”崇万帝略感自责,“今日事多,一时忘了。”
“皇儿,”孟贵妃款款走来,柔声细语道,“扶着你父皇……”又望着他,“咱们进去说。”
崇万帝笑着点头:“好,进去吧。”
三人遂进了翊坤宫门,起先跪着的宫人这才起身,亦跟随三人之后进了门。
一时喧嚣,终归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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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岁月静好,宫外飞短流长,
百姓自是喜欢热闹,更喜欢当前排吃瓜群众。
可身处宫禁之中的内阁,却是云愁雾惨,阁老们亦忧心忡忡。莫说坊间,就是官场上的各种流言也越传越离谱,还有诏狱中的闻西泉生死未卜,那日阁老们的进言至今未有回馈 ,故不知皇上究竟何意?
首辅再次抱病入阁,昨日再题一本——
‘文书官口传皇上起居,备知近日圣体动火害圣目,连日进衍汤药,未览文书等意。太子殿下未知圣意,亦不敢擅作主张……
‘皇上一身,稍有违和自当调摄,既动火害目,一切文书宜交与太子。臣惟火因气而生,气平则火自熄,心静则目自清。怒发而不及制,事久而不能忘,则阳气升,郁而成火,火多病目,理之固然……臣无任惓切祈仰之至,法官严邃,未缘躬承,只候万安以闻……
‘然前接得圣谕,除辅臣之外,严密至今,不敢使一人见也。外廷言正纷纭,若见此谕,必又生出一番新奇疑议,臣之调停愈苦愈难矣。若以此谕札传外,外人必谓果符前情,不利于中宫矣。
‘民间设疑以待皇上,皇上不知而误堕其中,此时纷纷,臣尚可以辩白。千年万载史书之中,谁能为皇上辩白者?况今天下处处愁苦,人人造言,到处粘贴,日新月盛。若大纲常大伦理处稍有未妥,则奸雄必且借词,虽辩白何益也?
‘臣所奉谕札,至今既不敢示于廷,以传臣下,又不敢尊藏于阁,以传史官,拟欲缴进御前。未敢擅便,谨此密请,惟幸裁许……
‘臣为辅弼,恩委隆重,安忍坐视不言,致令少伤令名,为古史书所讥讪?天地不坏,史书不灭,一字得失,臣甚畏之。欲保令名,必自慎发丝纶,谨戒枢机始,故竭其区区之愚,臣无任惶怖恳笃之至。’
“天地不坏,史书不灭……”崇万帝读出此语,心潮起伏不已。“一字得失,千年万载史书之中,谁能为朕辩白?”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仅这八字,足以令他心弦震动。仿佛是拨云见雾,他也渐渐回过神来。
“唉,卿家真是用心良苦啊。”
崇万帝呆坐良久,直到近侍小声提醒道,“万岁爷?”
“嗯?哦,”他才猛地醒悟,抬头看看四周,见文书官在,于是吩咐道,
“你记,传朕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