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本加厉】
顾秀被连罚三天,
正月二十八是最后一次。天没黑,她竟期盼早点黑,昨天贵叔说,今天会烤鸭子。
顾秀咂砸嘴,咽一口唾沫,想起昨天吃的那白粥真太香了!太湖米熬的。配的小菜也绝,居然有虾籽鯗鱼,和酱卜,这两样是她万万没想到。另外还有酱瓜、糟笋,也好吃。
酱瓜、糟笋很有江南风味,酱卜她先以为是甪直酱卜,满贵却说是京师附近所产的萝卜腌的,她还不信,味道简直跟甪直的鸭头颈酱萝卜没差。
昨天那顿虽说简单,但恐怕是她有生吃过最美味的白粥小菜。更神奇的是,满贵不是江南人,居然能做一手地道江南菜。
只可惜,她不能每日都吃到,“遗憾,遗憾呐……”顾秀不禁惋惜。
酉时,宫里送来晚膳,她胡乱对付了一顿,只等留着肚子晚上吃‘大餐’。她算过时间,敲过二更再去提铃,反正宫正说这两更次都可以。那时距上一顿餐已隔两个时辰,肚子有空,可以好好吃一顿。
北横街,她不知是第几次走过,可从来没有一刻像眼下这刻,走得虎虎生风。
到怀公门,她推门而入,先喊一声:“李叔,贵叔……我来了。”
“进来……”屋子里有人答应。
“好……”空气中果然有烤肉香,顾秀深吸一口,缓缓吐出,心情出奇地好,好到能将一切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去。
掩好门,走上怀公桥,听见桥下潺潺流水,似乎还有鱼儿在水中扑腾。她哼着小曲走下桥,进小院来到屋外。
屋门敞开,两人都在,满贵一身烟火气,在炉前忙碌,李永贞抱了把弦子,闲坐等着,随手拨弄两下,声音淙淙如流水。
顾秀放下铜铃,喜滋滋地自己去打水洗手,然后进屋,先招呼满贵,“贵叔要帮忙吗?”
“不用。”
“你帮不上忙,来坐。”李永贞说道。
“哦,好吧。”顾秀便走到桌旁坐下。
李永贞手里弦子一拨,噌……问她,“想听什么?”
顾秀咧嘴一笑,还有这等好事?想了想,却没想出来,“李叔随便唱,都想听。”
“随便……好吧……”李永贞清了清嗓子,清唱起来——“正月里是新春,但唱河南小方卿,家住河南开封府,祥符县监管勒太平村……”
他不唱则已,一唱,顾秀又是一惊,“呀,吴江话啊?李叔这吴江话很地道诶。”
李永贞笑笑,继续唱道——“二月杏花放木林,方卿别母坟堂门,来到襄阳城一座,陈御史做寿在高厅;三月桃花是清明,方卿问姑娘来借花银,姑娘花银不肯借,势利姑娘来骂动身……”
“灵呐!”
“收拾收拾,马上就吃,”满贵喊了一声。
——“马……哦……动身呀,弥呀弥陀佛……”
“哈哈,好!”顾秀笑着回应,想去帮忙。
李永贞道,“诶诶诶你坐着就好,”他已放了弦子,起身去爨室拿碗碟。
烤鸭上桌,斩好码好,浸了油汪汪红亮亮的卤汁,另外还有加姜蒜粒炒的鸭肉丁烩饭,配一大盘莴苣叶,用来裹饭。
“自己动手啊,”满贵说了句,自己则不客气,先夹起一块前脯,沾满卤汁放进嘴里。李永贞也挑了一块后座,顾秀还在考虑夹哪一部分,挑来挑去只挑了一块鸭脖啃。
李永贞忍不住笑:“吃肉啊,肉吃了再啃鸭头脖子。”
“嘿嘿,”顾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吃这个,”满贵替她夹了只鸭腿,“我就尝尝卤汁,我吃包儿饭。”
“谢谢贵叔!”顾秀一喜,连忙接过。
李永贞吃了一块就连连点头,“这卤子调的好,和三山门那家许家鸭子铺几乎没差了。”
“嗯,确实!”顾秀接过话道,“许家的是不错,但我觉得武定桥的那家无名烤鸭更好吃。”
三人大块朵颐,只可惜鸭子太小只,不消一刻就全下了肚,包儿饭也吃得精光。
李永贞有些遗憾,“可惜没酒。”
顾秀啃着鸭脖,还意犹未尽,“可惜太小……”
满贵却看了看天色,提醒她,“你差不多该走了。”
“唉,知道了……”顾秀虽然十分不舍,还是慢吞吞地起身,手里没啃完的鸭脖都不舍得扔。
~2~
亥时过半,夜如泼墨,
顾秀从怀公门出来,回到横街上。
四周黑乎乎,唯有她手里一盏灯笼有孤光。
顾秀缓缓走着,偶尔也会听见一些动静,可是都被夜色笼罩,无端让人生出些许害怕。她想她还好吧,毕竟这条路走了无数次。
顺贞门点着灯,那两炭将军还守在那,顾秀不屑地瞥一眼,小声嘲笑,“整天守那一动不动,累不累啊……”
不管累与不累,这个时辰虽晚,依然有人忙着。
皇上今夜宿在翊坤宫,其实不止今夜,一直就在翊坤宫。
文书房的文书官刚从翊坤宫出来,正往外朝最南的内阁大院去。这一路可不近,要纵跨半个紫禁城,所以他选择乘舆,有两个轿夫抬着,身边还跟了一个跑腿的小火打灯笼。
初春夜里寒凉,两个轿夫头顶却冒着白烟,气喘如牛。尽管他两已经健步如飞,文书官依然不断催促。在寂静的夜里,那如刀片划过的声音,听着就格外瘆人。
很快到了内阁大院外,小火不等文书官吩咐,急忙上前敲门,“皇上传口谕,开门,快开门……”
每天内阁都有值夜的大臣,不过这些大臣个个年纪都不轻了,皇上可以不分昼夜宣谕,他们可经不起折腾。
小火敲了半天门,里面才有反应……从抵达到进去,已过了小半个时辰。
今夜值守的正是新入阁的刘阁老,文书官进到内阁大堂,他已经穿戴齐整候着。
“皇上口谕,老先生听谕。”文书官并无寒暄,直奔主题。
刘阁老一听,忙跪下听谕。
“朕遣内监荣禄征荆州店税,张保忠征山东济南等处店税,及马匹土产,刑隆代征苏松等府税课……”
文书官的话还没说完,刘阁老已狠狠皱起了眉头。
“老先生,可听明白了?请即刻拟旨吧。”
“臣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公解惑。”刘阁老问道,“皇上为何突然提征税之事?之前不是已遣内监征各处关税?「注」”
“这个嘛……总是有武弁望风言利,朝奏夕就可。老先生该懂的。”
刘阁老沉默半晌,道:“皇上夙夜在公,宵衣旰食,当保重龙体啊!”
文书官又微微一笑:“有贵妃娘娘在,老先生无需担忧。还是快些起草圣旨,咱家也好回去交差,皇上还等着呢。”
刘阁老眉头快拧成疙瘩,最后还是说道,“臣这就去。”而此时他心中已有所猜测,当转过身去,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快三更天,
文书官已经离开,刘阁老依旧坐在内阁大堂。
空旷的大堂里没生火炉,寒凉侵入衣衫,他却丝毫不觉。直到长随出声提醒,方察觉浑身已瑟瑟发抖,缩成了一团。
“唉……”他叹了声,起身回直房。
~3~
天亮,朝阳破云而出,照亮了整个紫禁城外东路。
皇帝免了太子今日的请安,而太子此时已于文华殿视事,处理日常事务。朝见礼仪再简单也不能省,在京各文武衙门官员行叩头礼,礼毕后,三师三少、詹事府、左右春坊、翰林、六科给事中、锦衣卫等官,俱立在文华殿外。文武官员则在丹陛丹墀等候,按衙门资历依次进殿禀事。
虽是处理日常事务,但这每一天的视事并不轻松,偶尔还要承受来自大臣的怒火。
工部尚书抢在头一个禀事,他急匆匆走进殿内,向太子禀:拟从天下招能工巧匠,重修外东路的仁寿宫,作为太上皇归政尊养的宫殿。
仁寿宫,由南向北依次是,一号殿本恩殿原为寝宫,二号殿噦鸾殿,三号殿喈凤殿,原是地位较高的太妃颐养之所,地位较低者居于侧房。只如今健在的寥寥无几,都已迁至慈宁宫大佛堂以北居住。
那一片殿宇尚且完整,推倒不太可能,但是全部重修的话,少不得要耗费千万之数。朝廷一年税收才多少,如何负担的起!
今早,太子已知皇帝半夜下旨之事,此时他听工部尚书禀事,脸上淡而无波,看不出任何异常。工部尚书禀完,太子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之后轮到吏部尚书入殿禀事。
新一年,两京各部及十三省皆有缺官,官员的升迁、调动,都需经吏部铨选,或组织廷推。吏部尚书虽然管天下铨政,却不可决断部分高官的选任,需经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三品以上官员廷推。
而这些缺官里面,有几个职位的任用较引人瞩目,一是吏部侍郎,都察院副都御史等,地方上则是苏州知府。
吏部尚书任上颇受赞誉,可见有铨选之才。只不过眼下形势较为微妙,太上皇虽然已归政,但仍然训政,太子可自行处理日常事务,惟有选官、刑名两项,行使的权力有所限制。
吏部尚书皱着眉头进入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