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
“你的事虽小,对谢家而言当然不至于如临大敌,但也会紧张好一阵。”
顾秀听他一番释疑,对于被针对这事,也渐渐明白了前因后果。她因那个三公子而遭无妄之灾,可是,事实已然如此,她已进了宫,要想出宫又谈何容易……
一想到此,她不禁叹气,情绪就如潮水,涨了又退。
满贵似乎看出她的心思,道:“你入宫时间太短,先不要想那么多,过好当下才是重点。至于其他,就徐徐图之。”
顾秀抬起迷茫双眼,问道:“可我要怎么做?”
“皇后娘娘你无需顾虑,娘娘身份尊贵,不会在你身上花功夫。倒是在六尚局里,你分的清哪些是皇后的人,哪些是太子妃的人,哪些又是翊坤宫,或者其他宫的人吗?”
顾秀茫然摇头。
满贵思考片刻,道:“我也无法准确告诉你,只能你自己琢磨。如有机会去投靠一个,要在宫里生存,别的不说,靠山肯定少不了。”
“非要投靠吗?”
满贵笑了笑:“宫里的人,不能没有立场,否则会被排挤得更厉害。”
顾秀注视着他的双眸,仿佛要透过眼眸看进他的内心。满贵迎向她的目光,坦荡,也充满善意的温柔。彼此对望了许久,顾秀终将眸光一转,又看着桌上那杯茶,她喝过好几口,但杯中仍然是满的。
“我知道了。”她简简单单回了一句。
满贵微微一笑,“以你的头脑,我想应该没问题。”
“没问题……”顾秀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迅速抬起头来,“我……明天后天还能来吗?”
“嗯?”满贵一愣。
顾秀汗颜,有些不好意思,“我被罚了三天。”
当她说出这句话,桌上蜡烛,燃烧的火苗瞬间静止,几息之后,开始剧烈颤动,滴下汩汩蜡泪。
满贵缓缓抬起埋下去的头,已是一脸祥和,“好……”
“可我没钱付……”顾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
“上回你那个醒酒方子挺好,就拿那个抵吧。”
顾秀方才喜笑颜开,“好,成交。”
“敲更鼓了。”
“是吗?”顾秀侧耳倾听,隐隐有鼓声传来,“是三更鼓,我可以回去了。”
“我送你到门内。”
“好,”顾秀点头。
两人起身离开,满贵提起铜铃去开门,嘱咐一句,“走吧。回去早些休息,还可以多睡一会。”
“知道了……”
~2~
满贵送她出门,
不到一盏茶就返回来。一进屋,瞥见桌上那方手帕,还原封原样地放在那里。
满贵走过去,拿起手帕看了看,揣在怀里。然后收了桌上的茶杯去洗,炉子上烧着热水,又去院中打井水。
一边做,嘴里还哼着小曲——“今生不愿古人同,世态炎凉欺富荣,古来多少英雄辈,运低休怪家道穷,望君家此去前程大,望君将来要鱼化龙……”
声出金石,遏云绕梁竟两日不绝。
两日后,正月二十八,
太子代皇帝于奉先殿荐新。南京奉先殿亦会同日举行荐新。
二月荐新之物为:芹菜3斤、苔菜5斤、冰蒌蒿5斤、子鸭22只。
就在前一日,还收到太常寺上疏《议处听用船只以供大典》——今春夏进贡各船,如龙袍船一十四只,鲥鱼船一十八只,枇杷船二只,杨梅船四只,鲜糟笋船四只,藕鲜船五只,苗姜船六只,芋苗船二只,紫苏糕船一只,制帛船三只。共计船六十只。此系上用及荐新,宜照常期……
行荐完毕,太子从奉献殿出来,坐上肩舆打道回府。奉先殿就在端本宫以北,当行到丽元门,太子就叫停了仪仗,随后吩咐身边近侍先去通知太子妃。
很快,大门洞开,太子妃及一众侍从出来相迎,跪在两旁。太子先遣散仪仗,自己走下肩舆,来到太子妃面前,伸手拉起她,而后两人一道进了丽园门。
奉宸宫西暖殿,是太子妃书房,一整扇的碧纱橱与正殿相隔,中间开门,两人前后步入,侍女紧随其后进了暖殿,又随手放下门上竹帘,太子一班近侍则在帘外守着。
暖殿里飘着似有似无的香气,太子忽然想起什么,问太子妃,“孤去年听说你兄长又倒腾了一批香料,你这可有?”
太子妃一听,掩嘴笑道:“他竟瞎倒腾,花些冤枉钱,弄来的香料品质也未必好。不过说起香,妾身最近倒是试了一款还不错,殿下要不也试试?”
“嗯,”太子答应了。然后抬起双臂,侍女见机立马上前替他更衣。
太子妃命人搬来香几,自己亲自取来香盒及香插。太子已脱去头冠,重新换了便服,坐在榻上。
“这款线香相当不错,虽说香方是老的,可重新调整了配比,和香也都用了陈化许久的香料。”
太子妃一行说,一行从香盒中拿出线香,巴掌长短,用一只小巧的火折子点燃,再迅速掐灭,香头冒出一缕青烟,太子妃用手轻扇,嗅一口,笑着对太子道,“殿下也闻闻,可好闻?”
她又扇了几下,搅散烟丝,太子耸动鼻翼一嗅,“嗯,还不错。苏内翰?”
“是!要不殿下也试试香?”
“拿来吧,”太子依言,接过香和火折,手法熟练地点燃,又迅速掐灭,凑近了些来回闻。第三次点燃、掐灭,这回放在鼻端细嗅。
“这香配的很好,檀香甜而不腻,与乳香很搭,花香馥郁,却很清爽。”
太子妃喜道:“多谢殿下夸奖。那臣妾就燃这个了?”
“就这个吧。”
很快,太子妃燃好香,重新坐回榻上。太子端坐微闭双眸,像老僧入定,少顷,忽然睁眼一顾,吩咐,“你们都下去吧。”说罢,又一把拉过太子妃于身侧,让自己身体趟平,头枕在她的腿上。
“别动,孤就这样歇会儿。”
太子妃穿得厚重,老是扯衣摆,这下不敢再动。她用眼神示意屋中的人全退下,自己则像哄孩子入睡一般,轻轻拍着他的胸口,柔声道,“睡吧,有我在……”
太子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太子妃没听清,低头端详一阵,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均匀。又过一会儿,她才停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望着某一处,其实眼神并不对焦,只不过眉头渐渐蹙起。
她不禁纳罕,前朝可是有啥事?自打开年一直忙碌,没见消停……
国家大事后宫女人自然不知,但她知道一样,皇上年前发了一笔银子到苏杭织造那里,就为了给贵妃织最时兴的缎料。这笔银子虽说从女官库「注」出了,可是不几天,内承运库就题奏坐派各色纻丝近四万匹,以充赏赐之用。至于这四万匹的工料钱,当然就是户部和地方上摊。谁花钱更多?不言而喻。
皇上宠贵妃,她一个做媳妇的不能多嘴说什么,可是那皇三子都成年那么久,却还不之国,那就有的说道了……她不知夫君心里怎么想的,反正她总觉得心里别扭。
“前车之鉴,不可再犯……”太子妃端坐着一动不动,口中无声喃喃,神色却渐渐凝重。
~3~
开春,白昼渐长,
但依然黑得早,酉时正,奉宸宫内外已经点燃烛火。
太子早已去了前殿,太子妃望着那根燃尽打卷的线香,呆坐了很久。直到嬷嬷再次进来提醒,晚膳已经备好。
太子妃叹了声,转过头来,“殿下那里呢?用膳了吗?”
嬷嬷摇了摇头:“听前面人讲,殿下尚未用膳。”
“唉……”
“唉……”
仿佛叹气能传染似的,王魁见眼前桌案上堆了厚厚两沓奏本,不禁叹道。这些奏本他不用翻都知道写的什么,不是劝谏就是参劾。
之前他还猜,为了收上欠逋,皇上会派督粮使去江南,哪曾想到,派的竟是督税使!这岂非重蹈覆辙?
王魁暗暗朝御座瞟了一眼,御座上也摆着五六本奏章,太子手上还有一本,正皱着眉头看,脸色并不好。他心里十分清楚,其实问题关键不在大臣的劝谏和参劾,而是这些奏疏皇上原本就置之不理,留中不报,可现在却借着太子理政之机,全甩给了太子处理。
这就使东宫陷入两难,奏章留中不报,大臣那边交代不过去;但拂怒圣意收回税使也不妥,皇上必有猜忌,太子地位可能会受到影响,这是每一个东宫属官都不愿看到的事。
王魁又想起他的恩师,新晋东阁大学士,也是太子老师。在阁中接到文书官送来谕旨时,当即就写了揭贴呈上。揭贴的口吻相当温和,目前来说,内阁和大多数文臣的上疏都相对温和,除了个别人言辞激烈。
揭贴里说:江南如今疲敝以及,设关收税不但不会足国裕民,反而会损皇上的鸿名盛德。又言若是内廷费用不足,可以令户、工二部想法筹措,亦无不可,臣子必会竭尽所能替皇上分忧。
相比言辞激烈者,则道:税繁兴,则万民失业,皇上为斯民主,不惟不衣之,且并其衣而夺之;不惟不食之,且并其食而夺之。征榷之使,急于星火,搜括之令,密如牛毛。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唉……”王魁摇摇头,又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