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诉】
“贞静幽闲,端庄成一,孝敬仁明,慈和柔顺……”
顾秀又一次因受罚而走上这条街。口中念着女训文章,艰难迈出每一步。“古之贞女,仁以居之,义以行之,智以烛之,礼以体之……”
开了春夜里依旧寒冷刺骨,沉重的铜铃又坠得手疼,无尽的黑暗也在吞噬她的意志。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一躺下就会死去,因而感到深深的绝望。
顺贞门外,那两个炭将军依然伫立,昏黄如豆的灯火,照出铜铃大的四目,睥睨着渺小如蝼蚁的她,如凶神恶煞。
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顾秀依然艰难前行,“匪礼勿履,匪义勿由,动必由道,言必由信……”
不知走了多远,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潺潺水声,这不禁让她停下脚步。
思索片刻,她又轻轻叹了声,“时间竟走得那么快,从冬到春,河水都解了冻……”
两个月前,她们从南京登船走运河,运船到淮安就不能走了,因为北方的运河已经冻住。她们弃船登岸,领头的公公说要跨过黄河走驿路北上。
黄河由徐州来,夺了淮河水道,就在清河县掉头向海。她第一次见黄河,可冬月的黄河一半冰封一半水,天地间渺茫一片,人立在其中何其弱小。她也头一回深刻地领悟,何为‘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而越往北走,越是天寒地冻,过德州入京师,又走天津卫,沿冰封的运河岸边前行,过通州,最后抵达正阳门。这一路颠簸从南到北,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两月过去,又听见潺潺水声,她竟忍不住红了眼眶。
顾秀手里提一盏灯笼,微弱的烛光只能照亮咫尺之地,她缓缓挪动脚步,又一次来到怀公门外。门上那把锁仿佛就是个装饰,她轻轻一推,门‘吱嘎’一声就开了……
“哎呀,我去!”随之而来竟是一声哎呀,止住了顾秀的脚步。门渐渐敞开,她举起手中灯笼一照,照亮的是另一盏灯笼,和一张被惊吓到的脸。
时间停止在一瞬,不过这一瞬间,她已看清了那张脸,“李叔……”
“嗨哟,我的亲姥姥诶!”李永贞使劲拍着自己的胸脯,仿佛不这样不足矣平缓他被吓到的心情。
“原来是你呀!把我吓得诶,以为……”他闪到一边,好让她进来,“快进来,咦?怎么又提个铃?”
顾秀进了门,一抬眼又看见那栋小屋,门口透出暖色的灯光,照亮小院,空气中飘着食物的香气。还有一个人正从屋里出来,仿佛是听见了声音出来看看……
“贵叔……”顾秀忽然哽咽了,早已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下。
李永贞关好了门,正返回来,“怎么啦?怎么哭了?”他一见大惊。
可不等他回过神,满贵已朝她大步走来,来到面前,不由分说一弯腰拿过她手里的铜铃,又拽住她的衣袖说句,“走,进屋去。”
“诶诶……”身后的李永贞有些懵,不知怎么回事。他想了想,还是跟在后面一道回了屋。
屋里灯火明亮,照着顾秀那张糊满泪水的脸。满贵默默看她一眼,没问什么,只是拉她坐下,又替她倒了碗热茶,“喝吧,暖暖。”
然后对进屋的李永贞道:“不是要去敲更?你还回来做什么?”
“我……”李永贞抠抠脑袋说,“我就问问。”然后走到顾秀面前坐下,轻声问道,“顾姑姑……你怎么又受罚了?”
顾秀才揩干的泪水又流了下来,“我……我……”她一脸委屈,吸着鼻子,“我……呜……”
“唉,”李永贞叹了口气,“我不问了。”
“时辰差不多了,你还是去更鼓房吧。”满贵提醒道。
李永贞点点头,“也好,你就照顾她吧。”又转头安慰顾秀,“顾姑姑,你尽管歇着啊,别担心。我得去上职了。”
“嗯,谢谢李叔,”顾秀谢道。“天黑注意脚下。”
“好,走了……”李永贞起身走出了门。
屋里,满贵不知从哪摸出一方手帕,递给她,“擦擦眼泪。”
顾秀接过手帕捏在手里,看着他,“贵叔,有草纸吗?我想擤鼻涕。”
“哦,是我考虑不周,我去拿。”他很快又找来一沓草纸放在她面前。
顾秀擤了鼻涕揩干眼泪,忍不住向满贵倾诉,含含混混的声音让人听不清,可不管她说什么满贵都挺有耐心,并不打断。“宫里人都是这样的吗……好欺负人……”
“我算明白了,她们就是欺负新人……”
“肚子饿了吗?”满贵忽然问道。
“嗯?饿了。”顾秀一愣,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回答。
“我煮汤面,正好焖了一锅肉,可以做浇头。”
“焖肉面?好啊!”说到吃,顾秀心情稍好,而且也的确饿了。“难怪刚才闻到香味了……”
“坐坐,很快就好。”
满贵起身去煮面,顾秀带着一丝期盼,目光随他的身影移动。脸上犹有泪痕,可看起来已不再像刚才那般悲苦。
炉上置了一口锅,堂里火烧得很旺,锅里热汤翻滚,满贵将切好的面条下锅,用筷子搅动搅动,稍候,开始准备面碗,里面先加一勺红汤,再掺一勺白汤,兑一匙葱油,撒一把葱花。锅里的面煮的刚好断生,捞出控一控水,码在面碗里,再从焖肉锅里捞出香喷喷的大肉切片,面上铺两大片。
面做好,端上桌,在灯光下,这碗面是红汤油亮,面条细滑,焖肉肥而不腻,光看就知好吃。
“哇!”顾秀忍不住先哇了一声,“我想我能全部吃掉。”
满贵眼里也带着笑意,“吃吧,管够。”
“你呢?”
“我自己下一碗,你先吃。”
“那我就不客气啦。”顾秀咧嘴一笑,已迫不及待地开动,显然是真饿了。
满贵又替自己煮了一碗,两人就在一张桌上吃着面。屋里点了几盏蜡烛,锅里翻滚的热汤冒着腾腾蒸气,又把烛光熏得朦朦胧胧。
依稀间,顾秀忽然想起,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午后,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她和祖母也是这样,被温暖拥着,一切都那么美好,就像眼前这般。
“我祖母也爱吃汤面,她说汤面要做好吃,首先汤底不能马虎,料要足。”
“那你吃出这汤底都放了啥?”
“我猜不全,吊汤里有肉皮和鳝鱼骨对吗?还有螺蛳,调料里放了白芷?”
“差不多,不过漏了一样,酱油,苏州娄门外大街有个顾家酱坊,他家出的酱油最适合做红汤。对了,他家姓顾你也姓顾,你们可是亲戚?”
“呵呵呵,”顾秀笑了,“不是啦。不过我知道那家,要是亲戚就好了。”
满贵看着她快吃完一碗,又问,“还要吗?”
顾秀摇头,“不要了,饱了。”吃完最后一口,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然后把碗一推,打起饱嗝。
满贵忍住笑,去收拾碗筷。顾秀简直羞愧难当,为了掩饰尴尬,只有装傻,“嘿嘿,主要是太好吃了,一不小心就,嗝……”
“吸口气憋住,慢慢吐出来,多做几次就可以缓解。”
顾秀乖乖照做,反复做了五六遍,果然有所好转。满贵收拾了碗筷,又烹了壶新茶,端着重新回到桌前坐下。
先替她倒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一杯,然后看着顾秀,“好了,现在你愿意给我说说,她们为何要针对你?”
顾秀看了他一眼,渐渐低下头,半晌缓缓开口说,“其实我也大概猜得到,就是……”
满贵静静听着,茶盏中氤氲的热气渐渐熏红两人的脸颊。当顾秀说完,满贵沉思片刻,道,“要不要听我一言?”
顾秀自然愿意,点了点头。
“应该是皇后娘娘对你不满,下面六尚局的人当然唯娘娘是瞻,所以才为难于你。但娘娘为何会对你这个小小女官不满?想必你之前的所作所为,可能威胁到了谢家。”
顾秀不解,“不懂,我怎么可能威胁到谢家?”
“谢家自然不会真被你威胁到,但是敏感就敏感在,谢家是外戚,而我朝自立国就对外戚防范甚严。皇后娘娘的兄长从都督同知直接封爵,谢家三公子已经升了都指挥佥事,这算不算泼天富贵我不知道,但外戚势强绝非好事。”
顾秀听了解释,似有所领悟,“所以,皇后娘娘要避嫌?”
“要避嫌,自然不希望老是被言官揪着弹劾。你击登闻鼓这事,外人极易理解成,谢家这个外戚仗势欺人逼迫一个弱女子。英庙的外戚孙继宗,以夺门之功授侯爵,孝庙的外戚张氏兄弟也不过贪图享受而已,而且大多数外戚虽然都授锦衣卫职,可基本都是带俸,无需就职。谢家三公子授的是实职……”
“所以你看,我朝的外戚,哪怕是宠妃的,大多还是能做到无敢恃宠以病民,这点是可以称一句:自汉唐以来所不及。你的事虽小,对谢家而言当然不至于如临大敌,但也会紧张好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