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
陈宫正见顾秀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冷笑道:
“好好好!虽然宫正司可以小事不必奏闻,自己决裁,既然你不知,那我就清楚明白地告诉你错在哪里。免得惩处了,你倒像受了冤枉似的。”
佐宫正也提醒道:“顾掌制,俗话说事不过三,女职的位置也非一成不变,连着犯错会被降级的,若再是屡教不改,降为宫婢也有可能。”
陈宫正依旧冷冷地看着她:“我见过的新人多了,在我手上受过惩罚的也不少,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我也知道你心里不服,进讲不是你份内之事,可今天你还是去讲了,出错本来也情有可原。但是,你们这一批自打一进宫就在教规矩,千叮万嘱你们要背诵女训,那是当务之急。给了你们多少时间?一整个假期十多二十天,你哪怕真抽出一天来背诵,或者每日早起背诵一点,积少成多,也不至于关键时刻做得这么糟糕……”
陈宫正喘了一口气,端起桌上茶水大口喝着。佐宫正瞅了一眼,又看看一直垂头不辩神色的顾秀,有些欲言又止。
“况且翰林写的讲章字数很多吗?就是考虑到要记诵,所以每章不过三百来字,很难吗?我想对你来说肯定不难,但你看你今天都背了些啥?错漏无数,就算再替你解释遮掩,可皇后娘娘,和诸宫嫔妃夫人,谁不是心知肚明?只是不点你出来而已,给你留脸面。依我看皇后娘娘就是太仁慈了,以至于放纵了你们这些个不守规矩的东西!”
陈宫正这番话已相当严厉,可训斥半天,顾秀仍毫无反应,她的眉头越皱越紧。“上次你受罚乃初犯,是手下留情了的,这次可不会再留情面。”
她考虑半天,道:“不罚不足以长记性,我也不给你玩啥新花样,这次还是老规矩,提铃。起更到五更结束,连罚三天,看你以后还长不长记性。”
陈宫正话音方落,佐宫正忽然开口:“呃,宫正,不如这样……”她欠身凑近宫正耳朵,用手遮住嘴巴,与她耳语起来。
说了几句,又抬起头看向顾秀,“顾掌制,你先出去一会,我与宫正有事商量,叫你再进来。”
顾秀这时有了反应,行礼告退,出了宫正司的屋子,在门外立着等候。
“呵……”顾秀吐出一口浊气,抬头仰望天空。耳边有忽高忽低的说话声传来。
“宫正,这惩罚是不是太严厉了?您看,这才开春天气都没回暖,到晚间能冻死人。罚个宫人倒没什么,可万一罚出问题,那就是我们宫正司的锅,跳进护城河也解释不清啊。本来我们跟哪一宫都无冤无仇。”
“唉,我何尝不知?但你也晓得这位……我只不过照章办事。是她不懂人情世故,我也帮不了她。”
“是是,我也就是提个醒,她这顿罚肯定逃不了。只不过……时长可以短一点,惩罚的目的是为了长记性,而不是真让谁吃皮肉之苦。”
“那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罚提铃一个时辰仅够了。你也知道,这种惩戒原本就不该出后宫围墙,只是……咱们能有交待就行,不必次次都当恶人背锅。”
“你说的是,宫阃内外不分,这本身就很不妥!而且我早就向蔡尚宫和司礼监两位公公反映过,应照老规矩来。可他们至今都没给个明确说法。”
“莫说蔡尚宫和两位公公了,就是皇后娘娘,也未必能给说法。”
“唉!难呐……”
“那您看?”
“好吧,就照你说的办……”
站了不到一柱香,顾秀又被叫了进去。此时的她看起来平静如水,如局外人一般,静静听着结果,仿佛事不关己。
“咳咳,顾掌制,”佐宫正先说了话,“我跟宫正商量了一下,这三天,你每天提铃一个时辰。起更或二更,这两更次里,你自己安排。记住,惩处是为了让你吸取教训,往后不要再犯。至于其他就不多说了,你应该明白。”
“知道了。”顾秀只简单回了仨字。
~2~
佐宫正看着顾秀离去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
她走之后,又待了一会,佐宫正也起身告辞离开。出了六尚局的大门,向东行出苍震门,穿出仁寿殿与奉先殿的夹巷。再南行,直到端本宫北墙。
北墙内是端本宫的最后一进,其南为奉宸宫,其北东西两侧分别是勗勤、昭俭二宫。太子妃居于奉宸宫,前有龙圃门与凝宁门相对,东西又有承华门和丽园门。
佐宫正绕到丽园门,与守门的内侍通报一声,随后进了此门。稍等又有婢女上前为她引路,跟着来到奉宸宫外候着,等着太子妃传唤。
时间不长,仅仅一盏茶功夫,佐宫正就进到殿内。而此时太子妃于正北就坐,座下摆了长条案,供陈馐馔。
佐宫正一惊:“娘娘此时还未用膳?”赶忙上前跪下行叩拜。
“哟,宫正嬷嬷来啦?快起来说话。”太子妃说道。另有近身嬷嬷替她解释,“这几日殿下忙得脚不沾地,方才已是第三次催请用膳,殿下依然未用,娘娘这里也不好先用,就拖到现在。”
“原来这样,卑职还以为别的什么事给耽误了。”佐宫正起身后垂立一旁。
长条案旁有尚食女官,正指挥陈膳的侍女由外次第进入,侍女每人口兜绛纱巾,手上托盘也以金丝笼罩盘面。行至条案前跪下,揭开金丝笼罩,脸侧向一边,以虞出息之不谨。
尚食一一品尝,然后点了点头,侍女便将膳馐陈于条案之上,如此重复了三轮,条案上已列数器。座上太子妃瞧了几眼,只伸手指了指,一旁的嬷嬷便心领神会,吩咐女官留下几味,其余皆撤去。撤去不要的,女官开始伺候太子妃用膳。
用膳期间,大殿内安安静静,唯有杯碗羹匙轻碰之声。太子妃吃得很少,只用了一小碗饭外加一些新鲜时令小菜,就让女官撤下这一整桌膳馐。
嬷嬷命尚膳女官及送膳侍女退出大殿,稍后又有婢女捧上茶水漱口,金盆盥手,一番收拾,最后再端上泡好的新茶。太子妃没动,瞥了一眼佐宫正,吩咐道,“到里间说话吧。”
“是,”佐宫正颔首应道。
太子妃起身离开,随侍婢女嬷嬷跟随其后,皆从后殿出。
后殿披檐下有数间屋子,太子妃走进了其中一间。这就是一间供休息的屋子,布置虽然简单,家具也齐全。靠槛窗一侧置了一张硕大的穿藤雕花床榻,榻上摆一张方几,和一只竹熏笼。
进了屋,太子妃仿佛松了一口气,肩膀一歪,霞帔滑落一半。几个婢女赶忙上前服侍,先退去大衫霞帔,再小心翼翼地取下她头上的凤冠,然后卸下腰带和佩饰,脱下鞠衣,换上轻便保暖的便服。
佐宫正安安静静立于一旁,又见两婢女来到榻前,手里各拿木匣和炭炉,一人掀起榻上的竹薰笼,底下是一只很大的奁式香炉,另一人揭开炉盖,将燃好的炭饼放进香炉,然后打开木匣,取出一大块沉香直接放进去,盖上炉盖,最后扣上竹薰笼。又拿来一条被子覆之上,这样既能蔽掉烟气,还能熏香和取暖。
看得佐宫正暗暗咂舌,这哪是熏香,根本是把银子往火里倒,这等奢侈的做法怕是皇后娘娘都未敢。不过……这不由让她想起宫中盛传很久的消息,太子妃娘家家资钜万,兄长又是做的香料贸易。若真如此,那这等奢靡的做法倒也能理解了。
换了衣衫的太子妃一坐到榻上,之前还绷直的体态一下就萎了。婢女重新端来新茶,佐宫正出手一拦,亲自端起茶捧到太子妃面前。
太子妃瞟她一眼,伸手接过,啜了一口放下,问道,“说说,怎么个情况?”
佐宫正心知太子妃问什么,很快回道,“想必是故意的,蔡尚宫本就是皇后的人……”
太子妃轻轻蹙起眉头:“故意的?”
“卑职是不敢妄自揣测其他,只知道今天她若是背不出来,就不是罚提铃这么简单了。”
“啧啧啧,还真是得罪狠了。”太子妃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半晌,“得,本妃也操不了那许多心。母后那里……”她抿住了嘴,似乎不想再说。
佐宫正叹了一声:“这批新人里,算她条件最好,是个好苗子,只可惜……”
~3~
佐宫正在太子妃处呆了许久,直到天黑。
又混了一顿晚膳,这才离开奉宸宫,打算回住所。出了丽园门,她抬头望了望夜空,只可惜没有月亮,看了一会儿其实啥也看不见。忽然心中一动,想了想,还是继续向北行,却不是回住所。
敲过了一更鼓,很快,她就出现在北横街的东凼头,黑夜中她睁大一双眼睛,努力辨认不远处一个慢慢移动的身影,那身影有提灯笼,而她没有。
但实在太冷,她也只看了一会就转身离开,消失在茫茫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