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书】
京城书市有两处,一在城西城隍庙,
一在东安门外灯市。灯市岁三日,城隍庙月三日。今年非科举之年,书市自然寥落不少,书市没眼看,但别的还是不错,比如笔墨纸砚。
顾秀驻足的这个摊儿,正是在城隍庙开铺卖笔墨纸砚顺带卖书。今日支摊儿的除了伙计,还有一位穿貂皮的男子,想来是个老板。
顾秀已经瞅了半天,这摊儿上无论笔墨还是纸砚都不是凡品,自然价格也不凡。许是那伙计见她只看不买,也就没了热情招呼。
她先看的墨,看了半天,终于挑了一块四分之一的残墨拿手上把玩,这残墨包了一层漆衣,磨口龟裂发亮,因为款识不清,顾秀猜了许久也不得其解。
一旁的貂皮男子也饶有兴致地在瞅她,见她挑的那块残墨,不由点了点头。
顾秀实在想不出,便问伙计:“这款识是什么?”
不等伙计说,貂皮男子先开了口说:“这位姑姑有眼力,一来就挑了块好东西。这上面图案本来是狻猊,背面虽只留有万历二字,还是能看出一些来历。”
“哦,这是清谨堂的墨?”顾秀大概猜到,不禁看向那老板,“可是……你怎么会在皇宫外面卖贡墨?”
那老板呵呵一笑:“一块残墨而已,卖与有缘人。看姑姑是个识货人,这一摊儿的东西里,残墨不算差。既然它与姑姑有缘,不如就结个缘?”
“打算卖多少银子?”
“不说卖多少银子,我出个数,你觉得可以结缘就拿走。”他伸出手指掐了一个数。顾秀明了,又补上一句,“试过吗?”
“以前有试过,不如你先瞧瞧?”貂皮男子让伙计从一堆涂画过的纸堆里翻出试墨的纸张,递给顾秀。
纸上墨迹早已干透,但看得出来墨色很润,这残墨少说也有将近百年的岁数,这么长年头居然不败胶,工料和胶法果然没得说。只是数数她今天带的银子,估计也只够买一块这样的残墨。
这摊儿上还有好些其它的墨,顾秀也挺眼馋,那块程君房的云来宫阙墨她一眼就相中。一看就是墨模雕功十分了得,刀法爽利又大气,只可惜她买不起。
“姑姑觉得如何?”貂皮男子又问道。
顾秀犹豫了一下,老实道:“本来我只想看看纸的,如果买了墨就无钱买纸了。”
貂皮男子笑着道:“那不简单?既然是结缘,我就当交个朋友,送你些纸不就好了。”
“那好啊!”老板都这样说,她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不再犹豫,爽快地掏出荷包,倒出里面一把碎银,全给了摊儿上的伙计。伙计见买主付了银子,麻溜地将那块残墨包好。
貂皮男子眼尖,一眼瞧见顾秀的荷包,“姑姑的荷包好精致,能拿给在下瞧瞧吗?”
顾秀愣了一下道,“呃……看就看吧。”把荷包递给了他。
男子接过,翻来覆去仔细瞧,口中不住赞道,“啧啧,绣工精绝,这是姑姑你自己绣的?”
“是啊。”顾秀这荷包不是新的,绣的是美人扑蝶,并有粟米大的题词——细草如茵铺小院,蝴蝶成团,故故飞当面。时向楚莲裙底漩,美人悄地挥纨扇。淡粉轻黄双翅颤,玉指拈来,戏缀红丝线。不是物中偏取厌,恼他花下双双恋。看起来就是精绝而雅致。
貂皮男子不禁重新打量顾秀,眼珠转了几转,眸光也跟着流转,然后笑了,“正好我今日还拿了刺绣的粉本花书,就想着可能有宫里姑姑会买。不如我送你一本,当有缘交个朋友。”
他将荷包还了回去,又让伙计找出花书,自己则选了三四种纸统统包好。
“呀!真的?”顾秀一听十分惊喜,连忙问那男子,“哪里出的花书?老板怎么也会卖花书?”
“朋友从南方带来的花书,我瞧着不错,就自己版印了一套来卖。”
顾秀已迫不及待地拿起花书,这花书配有简单的封皮,翻开里页是一张张成套的花样图案,还有针对某一物件经排列组合过的花样,只需按照部位照着花样绣出即可。这些大多是经典花样,不仅简洁,也及符合刺绣的需求。
顾秀自打看第一页起,就连连吸气惊叹。并非花样有独特之处,而是这花书里提供了一种思路,正是经营绣房极好的一条路,并可一直持续。其实以前也不是没考虑过,却总是没想到最关键一点,而这本花书一下就让她通透。
“这都是苏州绣庄出的花书吧?”她问貂皮男子。
“是吧。反正这类花书在苏州蛮多的,有些私人出的都能卖绝版呢。”
“唉……”顾秀忍不住叹气,到底是苏州绣庄走在了前面。她在南京时,都没见有多少这类花书,她也曾考虑过绣佛斋出一套粉本,或者花书。只是当时想的却是,怕得书之人书画造诣不足,而绣不出顾绣特有的气韵和美感。
“真是被局限住了,”顾秀边看边喃喃自语,“果然要跳出来才看得清。”
貂皮男子道:“看来姑姑挺喜欢这书,那就好。”
顾秀有些不好意思,“我只花了几两银子,就得老板这么多馈赠,真有些不好意思了。”
“呵呵,”貂皮男子笑着道,“不用不好意思,好东西送有缘人,在下也挺高兴。”
顾绣在此驻足良久,不觉时辰已到午时。大市上的人越来越多,连这冷门的笔墨摊儿前,也聚了不少人。这群人中,有一人像是大主顾,顾秀打量了几眼,此人一身穿着华丽无比,官帽正中带有玉质灯笼纹样的铎针,官帽后山斜披下来一件貂皮披肩,这样的打扮至少是近侍牌子、暖殿内臣才敢如此穿戴。
她忖这太监应是那种位高权重之人,虽然在他身后,她还是弯腰行了一礼才退到一边,正准备拿东西走人。
那太监像是后背长了眼睛,回过头来看了顾秀一眼,然后笑着微微点头,再转回去继续同貂皮男子说话。
顾秀本想走人,可瞧那太监竟然拿起那块程君房的云来宫阙,她就有些迈不动步。
“这墨不错,咋卖的?”
貂皮男子笑嘻嘻道:“郑公公,您是老熟人,小的也不诓您,就一口价,500两银子。”
“呵!你小子口气倒不小,一开口就是五百两!你以为咱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吗?”
“嘻嘻,”貂皮男子陪笑道,“我的爷,先不论银子,就只说这块墨。程君房名头自不必说,就说这墨模,丁云鹏的手笔,黄麟、黄应泰、黄应道的刻工。歙县虬村黄氏,那可是以一姓之技倾倒大江南北的阿……”
“丁云鹏画人物山水佛像无一不精妙,中年用笔略近文衡山的画法,到了晚年则趋于古朴苍劲,已自成一家。这款墨模大概就是中年趋于晚年时所作,风格已显独树一致。”
“就你会说!不过,倒是有理……”
“如今市面上的热门,就是程、方二人的墨,无论他们生前有多大恩怨,但是这二家的墨那是没得说。公公您也晓得,如今他二人的墨已是不可复制,用一块少一块,越到后面肯定价越高。您如今只花得了五百两,留个一二年再看,保管又是另外的价!小的不骗您。”
“得,既然你这么说,咱家也信你。那就给装上吧……”
顾秀听得心里酸溜溜的,又羡慕又失落。暗暗叹了一口气,算了,至少她也看到了真东西不是?
既得到了想要的,银子也花得一分不剩,就不好老是逗留于此。顾秀已抱起东西转身离开,没行几步,就碰见的了田德女。
田德女一脸红彤彤,鼻尖冒着汗,显然相当兴奋。一见她就已忍不住显白,“来瞧我买的,好不好看?”
顾秀见她手里拿着绸缎料子闪亮鲜艳,笑着道,“好是好看 ,但你打算做啥?”
“我还没想好呢,就是瞧这料子好看就买了,而且我们呐,还跟那老板讨价还价,居然成了,少给了不少银子呢。诶我给你说……”
田德女逮着顾秀叽叽呱呱一阵猛说,说了半天才想起她也逛来着。看看顾秀也抱着东西,问道,“你都买些啥了?”
“买了一块残墨,老板给了一些纸。”顾秀老实回道。
田德女顿时睁大了眼睛,“啊?你就买了这些?花多少银子?”
“全花了……”
“噗哈哈哈,你真是个呆子!”田德忍不住大笑起来,“为了个破玩意就花光了银子,厉害!但你为啥不跟老板讲讲价?”
顾秀无语,辩解道:“老板说不还价就结个缘,我就……结了缘。然后老板好心,又送了些纸,和一本花书。”
田德女不禁捧腹,“哎哟,笑死我了!你你你……”她指着顾秀半天都说不出话。
“唉……”见田德女笑成这样,顾秀也不想解释了。其实那貂皮男子送的纸并不便宜,一刀就好几两银子。
“诶,别笑了!”顾秀推她一把,道,“走啦,去找杨莲花,该回去了。回去再笑……”
田德女吃吃笑着,一路跟着顾秀去寻杨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