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
两人在脂粉摊儿前寻到了人。
这杨莲花已两手不空,田德女一见兴奋地凑上去,“我瞧瞧你都买了些啥?”
杨莲花得意洋洋,一个劲儿显摆,“我抢到了他们家的荼靡露膏。你闻香不香?”
田德女闻了闻:“嗯,好香!”闻了又递给顾秀。
“老板说他家的荼靡露膏是占城所产,我一想这肯定就没错。你知道贵妃娘娘用的那些擦脸抹头的,全都是进贡来的。其中抹头发的荼蘼膏就来自占城。”
“那可不一定哦,万一老板拿别的来冒充呢?”
“切,不可能!”杨莲花摇头,“首先,谁敢在这大市上卖假货?除非真不想做买卖了。其次,我闻过荼蘼露的香啊,这香味很纯正,又怎会假得了?”
顾秀手捧瓷罐先欣赏一下,小小一个很是精致,放在鼻端轻嗅,有一股幽香萦绕。“好香啊!飞花堕酒中,为余浮大白……应该是荼蘼花香没错。”
“对吧,我的眼光怎么会错。”杨莲花得意道。很快又觉着不对,“不对啊,我这是荼蘼花香膏,你咋说酒?”
“荼蘼花也可入酒啊。”
“酒鬼!”
“诶诶诶,你除了这个还买了啥?”田德女迫不及待地追问。
“还有戴春林新出的鹅蛋粉!我跟你们说啊……”杨莲花又摸出一样东西,“这摊儿就是戎政府街上那家老店的,所以我敢说他家不可能卖假货呢。我对食手下管的一家铺子。”
这鹅蛋粉用的是黑漆嵌螺钿盒装的,一打开盒子,里面桂花香就扑鼻而来,香味还是戴春林特有的香味,不过鹅蛋粉并非新品。
“这就是盒子漂亮,这款鹅蛋粉早就有了呀?”
“是,我知道。我就是喜欢这盒子。”杨莲花回道。
田德女一撇嘴:“就你妖精。多少钱都不够你造!”
“哼!我高兴,我乐意!”
“好啦好啦,”顾秀赶紧阻止。“逛这么久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回去回去,我都好冷。”
“呃,好吧,”或许杨莲花还没逛够,不过她两要回去,便也顺着道,“那就回去吧。”
临近未时,三人午膳还没吃,早饿了。近北上门有一卖糖葫芦的,田德女眼尖,手一指,“看,那有卖糖葫芦的。”
杨莲花大方道:“正好,我请你俩吃。”
田德女欢喜:“呀,那就多些杨姐姐啦。”
很快她们人手一串糖葫芦,边吃边往城门里走。守玄武门的是金吾后卫,方才出城时,杨莲花已托人打过招呼,所以再次顺利地进了宫城。
回到六尚局住所,田德女急着拿出缎料往身上比划。杨莲花唤小宫女打来热水洗脸,然后用新买的香膏脂粉,往脸上头上一阵涂抹。
顾秀则拿出花书,一坐下就翻看起来。薄薄一本她很快翻完,看完后不由叹了一声,开始发呆。
田德女见她又是唉声叹气,又是发呆,便好奇地问道,“啥那么好看,竟让你如失了魂一般?莫不是情情爱爱的传奇故事?”
“噗嗤!”杨莲花听见忍不住一笑,“不对!一定是一个非常非常悲伤的故事,才会让咱们顾才女如此黯然销魂。”
顾秀对她俩的瞎猜哭笑不得,无奈道,“就是一本刺绣的花书,不是什么话本子好伐。”
“花书吗?真搞不懂你,既然是花书,那你又为何唉声叹气?像患了相思一样。”
“诶,我跟你们说……”顾秀自是满腹心事,正欲找人倾吐,索性就与她俩说起。说进宫前的种种,说老家居养院的寡妇们,说祖母曾经开办的露香园绣房,她一直说,直说到这本花书上……
田德女放下手里的料子,梳妆打扮的杨莲花也停了手头,都转过来听她说心事。
“我大概明白了,就是可以把一整幅刺绣图案分成若干小模块,然后分给不同的人来绣。是不是这意思?”杨莲花问道。
“是啊。像我是从小习刺绣,顾绣针法有三十多种,非十年八年不能掌握,若是作为谋生之技,一个素人又怎么可能花多年功夫去学针法,还要学书画?但如果将一套刺绣拆分成一个个小样,那就容易多了,素人只需掌握一种或几种小样的绣法,就能以此谋生。”
“这倒是好办法!”田德女说道,“就像我吧,女红可谓差劲之极,但要是只学一两种花样,那还是能做到的。”
“再说真要绣一整幅绣作,那工程也是相当浩繁,我有一幅大尺幅的绣作整整绣了三年时间。现在想来,那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要是每个绣娘都这样的话,说不定早饿死了。”
杨莲花道:“对是对,但绣样千变万化,就算素人学最简单的纹样,也未必学得过来吧?”
“所以才会有花书,大家只需掌握花书里的纹样,去排列组合,那不是很快就能出一套成品?这就像《芥子园画传》里所述——‘述之守之以致精熟,然后始能生巧,然后可以夺天工’。这部《画传》里就是将树木、山石、人物、梅兰竹菊一一拆解了,花书也是一样。年年都出新纹样,最后成品不也就千变万化了吗?一个素人不断地学习新纹样,到最后自然也会成为高手。”
“就是就是!”田德女不禁点头,“真照你这法子,我觉得我都可以去当绣娘了。不过呢,要我的话就用更简单的方法,把喜欢的图案画在纸上,裁成单个花样贴到衣服上,照着它一针针绣,最后把纸撕掉就成……”
“呵呵,这样连画这一步都省了。”顾秀一想,似乎也有道理,“其实也不无道理,所谓‘凡绣亦需画,乃刺之,故画绣二工供其职也’。画和绣也是可以分开的。”
“我算明白你的心思了!”杨莲花对顾秀点点头,“我知道你想比你祖母做得更好,让天下再无寒女。好比那些居养院中的寡妇,要离开居养院就必须解决她们的户籍,其实也可以考虑落为匠籍,宫里尚衣监和针工局都有绣匠服役。虽然要服徭役,但是只有匠籍身份,无论官营织造局还是民间机户才会雇佣,这样才有生息。她们有生息,你才能实现‘天下无寒女之叹’的愿望。”
顾秀叹道:“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只是要怎么做我却没有一丝头绪。唉……”
杨莲花默然半晌,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也别气馁,天无绝人之路嘛……”
顾秀笑了:“谢谢你啊,没想到我们杨典制竟这么暖心。”
杨莲花眉毛一扬,傲娇道,“你也不用谢我,我呢,就看在你那副护膝的份上才说的。”
~2~
正月十四的夜幕来临,宫里各处又热闹起来。
杨典制不等吃晚膳,就出门玩耍去了。顾秀没她那么多应酬,只有老老实实地呆在屋里,还好有书看有墨磨,还能静下心来练字。田德女则着急让小宫女端来晚膳,赏了一把铜子儿,外带一颗丝窝糖,小宫女高兴坏了。
晚膳比平时丰盛稍许,除了元宵,居然还有荠菜馄饨,加一碟笋丝鸡脯。顾秀一见大喜,“天呐!我做梦都没想到,这个时节,在北方能吃到荠菜包馄饨。”
“这馅儿里有猪油渣,好香!确实好吃。”田德女连吃两个,赞不绝口。
“还有这个元宵,就很像我们那边的汤圆了。”
“元宵和汤圆没区别吧?”
“其实差不多,感觉汤圆更软糯一些。”
两人边吃边聊,吃了半个时辰。用过了晚膳,田德女呆不住,要出去寻朋友玩,顾秀不去便留在屋中练笔。这一练又到了快二更时分。两人尚未回来,顾秀不等,洗漱准备吹灯睡觉。
直到三更时,睡梦中似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顾秀问了一句,依稀听见田德女回答,她便不在意又睡了过去。
五更更鼓响过,顾秀醒来。
屋中两人还在熟睡,她起来后轻手轻脚洗漱更衣,然后坐在桌前拨亮了蜡烛,打算练一会字。今日元宵,可似乎百般思绪无处诉,心上更有一方秋。
顾秀轻轻叹了一声,找出那块残墨,砚台上舀一匙水开始磨墨。安静的凌晨,沙沙声伴着远处午门城楼传来的鼓声,别有一种意境……
磨好的墨汁在灯光下微微泛着暖调,与清冷的顾墨不同。顾秀取笔蘸上墨汁,在纸上随意涂抹了一幅春江钓叟图,近处一支桃花,远处孤舟钓叟。并题诗云——‘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天微亮,周遭已经热闹起来。今日早朝皇上御皇极门,不过早朝主题是过灯节,朝闭后会宣旨观灯,并赐群臣宴席。
坤宁宫皇后亦会在万岁山的寿皇殿办赏灯宴,届时太后及皇亲戚畹都会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