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
顾秀哪顾得上说话,只摇头似的点了点头。
李永贞呵呵一笑,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宫里办吃食,炙煿煎炸的偏多,所以味重。什么香油、甜酱、豆豉、酱油这些杂料,从来都不惜重金从外置办。”
“吃得惯,”顾秀一张油嘴回道,“最喜欢吃烤鸭子。”
“噗嗤!哈哈……”李永贞一口酒差点儿喷出来,“姑姑是哪里人?听口音像是吴地的,又带点南京话?”
“小时候在上海长大,后来扬州南京呆了几年,口音上嘛,还是说官话,混了些吴语和南京土话吧。”
“怪不得喜欢烤鸭子,”李永贞明白了。又见她酒还没动,“诶,喝着啊,温得刚好,冷了可不好喝。”
顾秀遂放下筷子,举起面前酒杯,敬道:“二位叔,请。”自己先哧溜了一口,等上一会,竟是浑身一抖,打个酒颤,然后“唉……”心满意足的叹一声,足像一个老酒鬼。
李永贞惊讶地和满贵互看一眼,两人皆不由自主地笑了,“看来姑姑是酒经沙场啊。”他不忘说笑一句。
一杯干掉,顾秀还匝匝味道,意犹未尽似的。李永贞见状又替她斟满,“慢着点喝,这酒挺烈的。”
“是枣子吗?”
“对,枣子酿的酒,廊下这里家家门前都栽枣树,用来酿酒也最方便。”
“确实挺烈的,”顾秀听了劝,第二杯就慢慢喝,“而且我并非酒经沙场,也就喝点淡酒。以前家里冬天都要酿米酒,到了过年就能喝,今年我进了宫,过年到现在还没喝过酒……就想喝……又冷……”
说着竟然一瘪嘴,落了眼泪,抿的一口酒还没咽下,泪珠子就‘啪嗒啪嗒’地滴进酒杯。
“诶诶诶,怎么好好的哭了?”李永贞见她落泪,一呆,有些不知所措。“别哭啊,喝酒还不容易?”慌乱中想拍拍安慰,似乎又觉得不妥,无奈看向满贵,寻求他帮助。
满贵扶额,他也没见过这场面,才喝一口就感动地落泪谁知咋弄?“呃,你……顾姑姑……顾姑姑?”
“扑哈哈哈!”顾秀眼泪还在飞,居然又笑了。她这变脸似的一哭一笑,让人摸不着头脑,“你,咋了?笑啥呀?”李永贞也莫名其妙。
“顾姑姑,咕咕咕,鸡下蛋就这么叫。咕咕咕,哈哈……”
满贵无语,很想敲敲她脑袋。对李永贞道:“得!我看这位不需要劝,只给她酒喝就成。来,请把,顾姑姑?”
他举起酒杯一敬,李永贞也同样举杯,又对顾秀道:“请,顾姑姑……”
顾秀捧腹大笑,才收住的眼泪又淌了出来,顺着脸颊流进嘴里。许是她也分不清是酒还是泪,是高兴还是难过了。“来,干了!”
俗话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里没有五味菜,但酒却已过了三巡。顾秀喝得有些上头,还好没出洋相,就是吃相让人侧目。铁盘里烤得滋滋冒油的五花肉,全让她一人解决,满贵根本没动。李永贞倒是没说什么,乐呵呵地重新放上新鲜五花肉,继续刷酱炙煿。
顾秀边吃,还不忘说话,“这五花肉熁的真香,要是再有点糟蔬就更好了,比如糟茄子什么的。以前我祖母就最会做糟蔬……”
李永贞笑着道:“宫里御酒房时常造些糟瓜糟茄子什么的。对了,我这还有些干豆豉,也是御酒房造的,要不尝尝?他们造的干豆豉风道独好,外边很难吃到。”
顾秀雀跃:“好啊好啊!”
“等着啊,我去拿。”李永贞起身去了爨室,又很快返回,手里端着两碟干豆豉,一碟放在她身旁的小几上,一碟摆到满贵面前。
满贵一直喝酒没怎么吃东西,李永贞劝他道:“你也别只顾喝酒,多少吃些东西,空腹喝酒容易醉。”
“我有分寸,”满贵只道自己有分寸,依旧不动筷子。心中却忖道,看这咕咕咕吃就好了,一样有滋味。只是李永贞哪只他心里在想啥。
这一顿吃喝,不知不觉就度过一个时辰。玄武门楼上响起三更鼓,鼓声传到西北角,声音弱了不少。顾秀正喝着,忽然愣住,凝神静听片刻,“哎呀?都三更啦?我竟然……”就像一下清醒,然后想起还有正事没做。
满贵哼笑,有些幸灾乐祸,“啧啧,喝酒误事啊,怕不是明天又得被罚。”
顾秀不由嗤之以鼻:“谁没事干,会大半夜来监视我有没好好受罚?就算偷懒,我不说谁会知道?”
“哼哼,你新来的怕是不知道,这宫里可不是你家,你以为的没人,其实……”
“诶,好啦好啦!”李永贞打断他,嗔怪一声,“何必吓她?”又转而对顾秀道,“没事的,天亮我交代一声守顺贞门的人,叫他们不说。”
“嗯 ?”顾秀十分古怪地看着他,“顺贞门有人吗?我过来时怎没看见有人?”
李永贞见她一脸懵,便解释:“因为有两炭将军在,这你总看见了吧。这俩炭制将军所费不菲,不是每年都制,就恐无知之人戏弄损坏,所以每年必遣内侍明灯看守。而且交接时也必交待清楚方能离开。”
“哦……”顾秀一张脸就如调色盘,一边土色,一边赤红,“我刚才,和刚才的刚才,走那里经过无数回,都没注意到有人!”
李永贞还是不明就里:“你们不会做了什么?还是……”
“咳咳!”满贵突然咳嗽起来,分散了两人注意。顾秀正疑惑,满贵见之道,“你当然看不见,顺贞门有三座,左右两座都没上锁,守夜之人只要能看到外面就行,为啥非要站在明处让别人看见?”
说完又睨着李永贞,用眼神警告他方才差点说漏嘴。
李永贞立马醒悟,连声道:“对对对,你当然看不到。不过不用担心,我自会交代一声。”
顾秀瞅着他:“你是主管之人?”
“并非我主管,而是凡设炭将军的各门,就近遣内侍看守。更鼓房离得最近,自然就是更鼓房的人看守。”
“哦,原来李叔是更鼓房的牌子啊?”
“幸会幸会……”
~2~
话越说越多,自然酒越喝越醉。
顾秀在五更前被李永贞叫醒。醒来后,睁眼一顾四周,满脸茫然。一时竟没明白: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去哪?
桌上还有残羹冷酒,顾秀用了好大劲儿才回忆起昨晚。坐起身来,发现身上披着毯子,急忙望向李永贞,问道,“几更了?”
李永贞正收拾碗碟,回她道,“快敲五更了,你收拾收拾就回去吧。”
“哦,好。”顾秀扯下毯子,先伸个懒腰,然后四处望望,发现少了一人,“诶?那个贵叔呢?”
李永贞笑了笑:“他走了。还有啊,别叫人家叔,年纪比我轻多了。”
“他走了?出宫了吗?可宫门还没开呀。”
李永贞手里不空,还是抓起一张抹布佯装向她甩去吓唬,“嘿,你管呢!人家有地儿去。”
“哦……”顾秀虽然莫名其妙,可也没多想。于是站起身来,拉拉皱巴巴的衣服,又想起还有铜铃,“诶,我的铜铃呢?”
李永贞一指门口:“呐,放那的。”
屋中向南的窗户半开,有片片白毛裹着冷风飘洒进来,像是雪花。
“下雪了吗?”顾秀不禁问道。
“是啊,四更天就开始下了。”
此时恰是日出前最冷的时候,玄武门城楼上再次传来更鼓声,五更三点,在如此寂静的凌晨格外清晰。
李永贞听见了,便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去门口提起那只铜铃,对顾秀道:“我送你出去,到门里。”随后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好,”顾秀应道,也跟着走出房间。
“嘶……好冷!”一来院中,雪片纷纷扬扬。她手上还提一盏灯笼,孤零零的灯光都照不亮脚下。
“跟着我走,”李永贞轻车熟路地在前开路,顾秀亦步亦趋紧跟。出小院,过怀公桥,再走几步就到了那扇门外。
李永贞轻轻一推门,开了,然后转身交代她:“早些回去还能补个觉,其它的不用管,我自会交待。”再将铜铃递给她。
顾秀接过来,感激道:“谢谢李叔,要不是你,我估计就冻死在这街上了。”
“唉,造孽……”李永贞摇了摇头,“往后做事小心些,别再被罚了,这种天真会冻死人。”
两人就此道别,顾秀顶着纷扬的雪片,从西口急匆匆地往东口赶,绕过狗儿湾,穿小门回宫里,再回到六尚局。
当再次回到她住的那间房外,天边已现熹微晨光。顾秀于恍惚间,只觉这夜真的好漫长,好在终于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