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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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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整条北横街,唯有顺贞门有灯烛照亮。

    一更鼓后,顾秀就打发了田德女回去,自己则在顺贞门外发起了呆。

    门口那俩高大的炭将军她瞅了半天,黑不溜秋,稍不注意真会吓一跳。其实她也没怎么害怕,就算她独自走这条街。刚才只是被田德女影响了,她一惊一乍弄得自己都很紧张。

    休息够了,体罚还得继续。顾秀又重新提着铜铃,一边缓步行,一边喊着,“小心烛火……插牢线香……”

    夜里实在太冷,连刚说出的话都会瞬间冻成冰,再‘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稀碎。

    “天下烧鸡……天下烧鸭……”她不禁想起田德女临走时交代的话。“廊下卖酒……这么好?”

    以前祖母还在时,每年冬月都会酿红曲酒。自家吃的酒,用上好糯米来造,酿时还可以添加少许白檀,等上四十来天就能喝。红曲酒得冬天酿,来年三月之后就只能作甜酒了,绢儿小时候可是常常偷喝,没少出洋相。

    到了外祖家之后,酿的就是腊酒,其实造法与米酿酒都大同小异。只是腊酒在普通人家更常见,一如陆放翁诗云‘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唉呀,”念到此,顾秀不禁叹了一声,“如今又是过新年,可还没喝上一口酒。真是……”一说喝酒,她口中不由自主地泛着口水,好像有酒虫子在勾她似的。但没法,没有酒她只能咽口水。

    行到狗儿湾,顾秀又停下脚步,静静聆听,想确认一下,真有田德女说的‘鬼哭狼嚎’之声?听了半天,除了呼呼风声,哪有什么鬼哭狼嚎?

    “切!”顾秀不屑道,“真是的!难道鬼就不过年不喝酒了吗?”

    从狗儿湾再折返重来,一个人的孤独行走,确实不如两人有氛围。顾秀踏几步,口中念一句,“太平肉包……枣泥蒸卷……”反正已经乱了,就乱喊吧,她无所谓了。

    凛冽的风‘扑剌剌’地掀起马面裙,还好脚下穿了厚靴子,身上不用说,自然也厚实,头上还围了卧兔儿,再拉低了些,遮住冻僵的耳朵。

    如此全副武装,依旧抵挡不住寒风刺骨……瑟瑟发抖的顾秀忽然想起一段《哭小郎》,此时心情就如那唱曲儿的人,惨都不足以形容。

    ——“想从前,我到此何等欢迎我……我的妹妹呀……”

    ——“问寒问暖,我的妹妹呀……今朝我到此,不见你芙蓉面……”

    ——“我的妹妹唉……只见灵床萧条,我的妹妹呀……”

    ——“地下芳魂莫把愚兄来怨……我的妹妹呀……我才闻你的噩耗……”

    歌声真是如诉如泣,顾秀嚎了几嗓之后,真悲从中来,几乎落泪!

    “谁大半夜在哭丧啊?晦气!”一句咒骂忽然响起,顾秀吓了一跳。可她不敢回头去看,忙把眼泪一收,只顾急急忙忙逃走。

    她呼哧呼哧跑了半天,又到了路尽头的怀公门。顾秀惊魂未定,扶着宫墙踹粗气,眼睛却瞄着那扇怀公门。

    田德女说从这扇门出去可以到廊下家……她还说‘廊下第一家可以买酒’?

    “从哪边算起第一家啊……”顾秀暗自忖。又举起手中灯笼照了照,“真糊涂,怎么不问清楚?”

    那门就是普通一扇门,门上有锁,与宫里其它的门无异,周遭也没什么特别。 “很普通啊,刚才怎么就被吓着了?”

    她身处之地就是内河的河边,沿内河折南而行,还是廊下家,直到御酒房。她没去过那边,只听人说,廊下家河边多栽枣树、柿树,还有家家都设佛堂来供香火,三时钟磬宛如梵宫。

    顾秀壮起胆子,靠近那门,门上果然有门闩、锁头,只是没锁。她取下门闩,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2~

    怀公门外,有座怀公桥,

    过了桥可见一座小院,用竹篱围住,周遭树木森郁。院中一座瓦屋,向南一对柳条窗轻启,窗上糊纸。漆黑的夜中,唯有这对窗透出屋内的烛光,将小院温暖。

    难得紫禁城中还有这样一处地方,不见绚丽的红墙碧瓦,巍峨高耸的屋脊,只有寻常人家的烟火之气。

    暖融融的空气,弥漫着烤肉香和一丝烈酒的辛辣,混合着阵阵笑声,一起从屋中流淌出来,“哈哈,永贞你忒坏了,人家小姑娘半夜还要提铃,够惨的了,你还吓她们?”

    “我就听那门里叽叽咕咕老半天,一时兴起罢了。不过,还真不经吓,笑了一声而已,就吓跑了。”

    “但是话说回来,罚人原先只在乾清门里,如今怎么都移在顺贞门外了?”

    “说是有回夜,一个被罚的宫女不知怎么惊扰了翊坤宫的。那位一恼,就让换个地方,后来万岁爷下口谕,说落锁之后要罚人,都改在顺贞门外。”

    “这位可够……受宠的,不过就是苦了那群宫人。顺贞门都快到玄武门了,人多且杂,又是半夜三更,就不怕出什么事?”

    “不罚不就得了。可世上总是有只顾自己,不顾他人之人,何况这又是在宫里。”

    屋中有二人,一个四十左右,牙牌官帽;一个年轻一些,浑身上下都普普通通,牌子也挂乌木牌,惟一张脸俊美得不像一个真人。

    这二人围坐一只火笼旁,火笼上架了铁盘,铁盘里有正烤得滋滋冒油的肉,还有一红泥小炉,炉上温的是酒。

    两人面色熏红,想来已经喝了不少。正聊着天,那长着俊脸的人却忽然伸手,阻止了牙牌官帽说话,转而侧脸对着门外,像在倾听。

    “怎么?”牙牌官帽问道。

    “有人来……”

    牙牌官帽一听便不再问,也侧过脸去,盯着房门,仿佛目光能穿透木门一样。

    “有人吗……请问有人吗……”

    两人默不作声,稍过片刻,又听一声,“有酒吗?买酒……”

    牙牌官帽倏然回头,却已裂嘴在笑,压低了声音对那张俊脸说,“我猜是刚才那俩……”

    那张俊脸一掀眉毛,有些惊讶,“找这来买酒?”

    牙牌官帽耸了耸肩,“不知道。你坐会,我出去看看……”说罢他已起身,踱步到门口拉开房门,一股寒风立马打着旋涌进屋里。

    还没等寒风散去,他已经带上了门,房间又变得安静。那俊脸自斟自饮,但注意力却在门外。

    “这位叔,我太冷了……闻到酒味找来的……能不能……”

    俊脸轻笑,似乎觉得蛮有趣,“闻到酒味……狗鼻子?”

    “叔,这是您的院子?南都人吗?”

    “咦?我说话没带口音吧,你咋知道的?”两人说话声越来越近,跟着开门、关门,最后一句对话,已在屋中,“在南京城里,无论巨室还是细家,住宅前都有竹篱门……”

    俊脸抬眼望去,一个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孩,杵在火笼前,一双惊讶的眼睛正瞪着他看。他双眸一眯,似乎很不喜欢被人这么盯着看。

    “你叫什么?哪个尚宫手下的?”牙牌官帽又出声问道。

    “哦,不好意思!”还好她立刻醒悟过来,回了问话,“我是尚功局下面的掌制,叫顾秀,叔您贵姓?”

    牙牌官帽笑笑:“姓李,名永贞,那位满贵。”他指了指正喝酒的俊脸。

    “蛮贵?哦哦!满贵……贵叔……”

    满贵挺无语,叔……他有那么老?

    “对了,你说你想买酒?为啥?”

    “嗯,我太冷了,喝点酒御御寒气,要不就坚持不到五更。”

    “啧啧,真是造孽。”李永贞摇了摇头,连忙搬来一张凳,摆在火笼旁,“来,你坐下烤烤火先,酒我再温一壶,之前的喝没了。”

    “好,谢谢李叔。”顾秀放下铜铃,转身坐在凳上,从袖笼中掏出两手贴近火笼,手指早已冻得通红。脑门上还顶着卧兔儿,耷拉下来遮住一半眼睛,她又用手推一下,然后盯着铁盘里的烤肉,咽了咽口水。

    李永贞怜惜,笑笑道:“才烤的,尝尝吧,给你添副碗筷。”

    顾秀有些不好意思,摇摇头,“不了,谢谢。喝点酒就好了。”

    “嗨,不用客气。等着我去给你拿碗筷。”李永贞执意为她拿了副碗筷。

    “谢谢,谢谢叔。”顾秀谢道。

    他随后又去张罗烫酒,烫了酒再往铁盘上的肉刷一层酱,翻面炙煿。很快,空气中就满是混合调料香气的焦香,而且‘滋滋’作响,让人不禁口水直冒。

    饥寒的人又怎能忍住食物的诱惑?顾秀还是拿起了筷子,夹住一块烤得正好的肉,放进嘴里,“喔……好好次!”

    看她吃得一脸陶醉,仿佛眉毛都飞了,满贵忽然觉得,这口酒似乎比刚才更有滋味。

    李永贞笑眯眯地,手里动作不停,刷好了酱,酒也烫得正好,替满贵和顾秀斟上,自己杯里也添满。

    “听你口音也是江南人吧?江南人吃东西惯常口轻,可吃得惯宫里的重口?”

    顾秀哪顾得上说话,只摇头似的点了点头。李永贞呵呵一笑,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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