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家】
田德女说玄武门外还设有内市集，逢四开市。
顾秀有些诧异：“啊？宫里也开市集？”
“当然有了，前朝后市嘛。”
“哦！还真这样？”
“北安门外的市集是‘外市’，玄武门外的叫‘内市’，每月三次，听凭商贾贸易。我给你说，我去过一次……”
田德女欲说逛市集，顾秀估摸戌时快到了，赶忙提醒道，“要起更了，你送我到这就行了，你这儿回去吧。”
田德女一听摇头：“那可不成。你是替我受罚，我怎能舍你而去？”
顾秀白她一眼：“难不成你陪我守通宵？”
天德女嘻嘻笑道：“要不我陪你走一更吧，然后再回去。有些注意的地方我得交代你，免得你吃亏，毕竟我比你有经验是吧？”
顾秀想想也对，便不再坚持，于是两人就从北横街东口起步。还换了手势，顾秀提铃，田德女改拿着灯，替她打光。
走了几步，顾秀觉得少了什么，一想，原来忘了喊四字成语。可这次不好再背文章，但又喊什么？
“燕子啊，你呃……受罚的时候都喊啥呀？四个字的。”
“瞎喊呗。反正这里离得远，又不会真有人查看。我累的时候就瞎喊。”
“瞎喊，喊啥呀？”
“报菜名什么的，比如烧鹅烧鸡、烧鸭烧鱼、爆炒羊肚、灌猪大肠、带油腰子、脆儿团子、红烧笋鹅、爆腌鸡鸭、香酥炸鱼、炸铁脚雀、卤煮鹌鹑、八宝攒汤……”
顾秀听她如此一本正经，忍不住想笑，这画风简直说变就变，与下晌那会完全迥异。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试试看。”
“小心火烛……天下太平……爆炒羊肚……”顾秀这是不开口不觉得，一开口就仿佛变了一人，矜持感全无，沉重感全无，甚至连手上的铜铃都没了重量似的。
一旁田德女笑得叉腰跺脚，可只见动作，不闻声音。顾秀无奈，只瞪她两眼，不过脚下依旧缓行。当走到顺贞门附近，这里比街东口亮堂，两人还是收敛了一些。
“天下太平……谨慎灯烛……插牢线香……”
路过顺贞门，田德女朝玄武门看了一眼，似乎想起方才她要说市集来着。“诶，我给你说，我去逛过那个内市，那面上卖的可都是好东西……”
“小心灯烛……都有什么东西呀？”顾秀先大声喊了四字，然后压低声音问她。
田德女兴致勃勃道：“奇珍异宝啊。什么宣德铜器，成化瓷器，果园厂的髹器，还有辽东来的貂皮、狐皮，苏杭是锦缎、茶叶，滇粤的宝石金珠，药材，还有西北的绒货，反正很多啦。哦对了！还有你们江南的胭脂水粉，南京的扇子，苏州的玉器，宜兴的茶器……总之数都数不过来。”
顾秀诧异道：“香酥炸鱼……那这些东西都是谁来买？”
“宫里的贵人呗。”田德女讲得兴起，“诶我再告诉你个秘密，其实吧，都是杨典制带我去的，她才是常逛内市的呢。”
“八宝攒汤……她为什么可以出玄武门？”
“嘿嘿，她不是有个对食是御马监的少监吗，好像是提督宝和等店的。知道宝和店吧？宝和、和远、顺宁、福德、福吉、宝延，都在戎政府街。她对食就是经管各处商贩杂货，每年征银有好几万两呢！除了正额上缴慈宁宫老娘娘处，剩下的全归提督内臣自己。你说人家有没钱！据我所知，人家还蛮舍得给她花钱的。结果她还……哼！”
“天下太平……你说她到底有多少个‘弟兄’啊？难道都不被发现？”
“我估计七八个肯定是有的。谁知道呢！不给你说她最近又迷上个受罚的太监吗，那人我倒有所耳闻，听说长得俊美非凡，谁见都动心那种……”
“插牢线香……那这个迷死人的太监喜欢杨典制吗？”
“嗨！什么喜欢啊，相见顶多一面，人家未必认识杨典制，她就是单相思。”
两人边走边聊天，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街西口的怀公门，内河由此折向南行。“从这门过去，可以到廊下家。”田德女对她说道。
顾秀放下铜铃，歇一口气，揉了揉酸楚的胳膊。“这廊下家住的都是些什么人？”
“下人呗。”田德女回她道，“我告诉你哦，以后碰见更鼓房的人躲远点儿，他们就住在廊下家。那些人，反正一见就知不是什么好人。”
“为啥？我又分辨不来。”
“廊下家里头带平巾、乌木牌子的基本就是。那些人都是犯了大错，被降为净军发配到更鼓房打更的。打更本来就是苦差事，要是不犯事又怎会被发配那儿去？”
顾秀其实不太赞同她这说法，不过对她好心提醒，还是笑了笑，并没反驳。
“还有啊，我听人说更鼓房那边常有鬼哭狼嚎之声，惨着呢。先前我还不信，不过有一次也是被罚提铃，走到那狗儿湾就听见真有惨叫声，虽然不大但也很瘆人，尤其半夜三更。”
“为啥呀？更鼓房不就是一排普通的房子嘛？”
“你单纯了，记得我上回说玄穹宝殿的那条夹道不？这么大一座皇宫，总有一两处犄角旮旯见不得人。那些旮旯儿里不知埋了多少游魂野鬼。你想，更鼓房就在这皇宫的东北角，一般人走不到那去的。又是艮位，主人丁啊，要干净。那个夹道也在东北方啊……”
田德女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顾秀不由看向田德女，见她手里还提着灯笼，半明半暗的灯光照出她一双惊恐的眼睛，仿佛被什么吓住似的。
“怎么了？” 顾秀皱起眉头轻声问她。
“你听……”田德女用颤抖的声音小声对她说。
顾秀心头一紧，侧耳倾听，只听见河中水声，并无其他声音。她心下稍安，但看田德女仍然一副吓坏的模样，索性夺过她手里的灯笼，壮起胆子举高四处照，嘴里还道，“有啥吗？没啥呀……”
怀公门确实偏僻了些，又正好在皇宫西北角，门外就是怀公桥，紫禁城内河由桥下经过，河边栽有枣树。此时除了风声，偶尔夹着花炮响声，并无其他怪声。
“你，听见没有？”
“嗨，不就是河里的水声吗？”
“可是……”田德女几乎带着哭腔道，“这会是大冬天，河里都结冰了呀，哪来的水……”
顾秀猛然醒悟，只觉得后背一瘆，汗毛都立了起来。
“走走走……跑……”田德女一把拉住身体僵硬的顾秀，扭头就跑，两人慌乱中差点撞在一起。“哎呀！嘶……痛啊！”可再痛也顾不了了。
只是跑了一会，顾秀忽然一声惊呼，“啊呀，铃铃铃……”慌乱中她忘了铜铃还在原地搁着。于是又折返回去，将地上铜铃提起扛在了肩上。
“嘿嘿……”风在耳边呼呼过，竟然挟着一声笑，如此清晰，仿佛有人就在她们背后……可她们背后是河。
“妈呀！”田德女立刻尖叫一声，拽住顾秀就撒丫子跑，根本不管不顾。
顾秀就惨了，被拽得东倒西歪，也不知田德女哪来的力气？她肩上还扛着铃，一路跌跌撞撞，差一点就折了老命。
“咋就跑了……”等她俩跑出老远去，那笑声又变成一句清楚的人话。
一直跑到有亮光的顺贞门附近，两人才停下来靠在宫墙边喘气。田德女背对着墙门，身体一梭顺势蹲在地上，顾秀肩膀一垮，铜铃“叮当”一声砸在地上。
还气喘如牛道：“你，你，你……”她半天都你不出来。
“知道知道，”田德女竟然听懂了似的，“下次别走那么远……”
顺贞门是三座琉璃门，门上都挂有灯笼，只是并不亮。昏暗的烛光投下一个巨大无比的黑色人影，正好将田德女笼罩在黑影之下，而她却无知无觉。顾秀气也不喘了，盯着这个巨大的黑影，渐渐变了脸色……
田德女也有所察觉，蹲着一动不动，却带着颤抖的声音轻声问：“是什么呀……”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顾秀只口中喃喃这两句。
“啊！”田德女突然爆发，大吼一声猛地从地上弹起来，直弹到顾秀身后，“是人是鬼啊……”
顾秀早被她的一惊一乍弄得神经紧张，“什么什么啊？”也一个劲儿往她后面缩。
田德女躲着看了半天，“嗨！”忽然就松弛了下来。“我当是什么呢！”
顾秀一听有些恼了，眼中射出怒火，“到底是什么呀！”
田德女指着那影子嘻嘻一笑：“那是炭将军，红萝厂每年岁暮会用柴炭塑各种将军、仙童、钟馗什么的，专门安在各宫门两旁，到二月初二才收回去。红萝厂的柴都是我们易州产的，我肯定清楚。”
“原来是这个。呼……”顾秀这才吐出一口气，浑身一松懈，就觉得骨头要散架了。“这炭将军长得也太高了吧？”
“那是因为塑炭将军是比照傀儡来的，就是取逼真，以前只有二三尺高，现在都做八尺九尺，还穿绫绢纻绸衣服，有的手上还拿弓矢兵器呢。”
“做那么真干嘛？吓都吓死了……”
两人如此来回折腾，不谙竟也挨过去一更。还没缓过气，就听见玄武门城楼上开始敲更了。
顾秀对田德女说：“你回去吧，这里我就自己看着办，不用你陪了。”
田德女想了想，道：“也好。嗯……你要是觉得夜里冷，就找廊下第一家，那家有酒卖，还不错。”
“哦？廊下家还有酒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