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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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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

    是刈是濩,为为綌,服之无斁……”

    乐止,一身礼服的谢皇后由司赞引至圣母座前,行四拜,起身。司赞唱“授训”,御座旁的举案女官举授《女训》,皇后跪,司赞亦跪,殿内外的嫔妃女官皆跪听训命。

    御座上圣母皇太后缓缓道:“太祖皇帝曾命儒臣编次古今后妃、诸侯、大夫、士庶人妻之事,分为三卷,颁之六宫,行之天下,俾为师氏知所以教,而阖门之所以学。庶修身不致以家自累,而内外有以相成。世宗皇帝刊行章圣太后所撰《女训》,神宗皇帝亦两次刊行慈圣太后所撰《女鉴》,还命儒臣为之作注,亲自作序……

    “马皇后亲自编订后宫女子家法贤行,令女史诵而听之,又常言‘稼穑艰难、小民疾苦、和睦昆弟、周恤亲戚’之事,以教诸王妃,戒其骄纵。徐皇后采《女宪》、《女诫》作《内训》二十篇,又类编古人嘉言善行,作《劝善书》及《贞烈故事》,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诸先皇后身体力行,恪守礼制、妇道,亦留下著作供子孙帝王后妃省览。尔等亦需勤于内治,暇则讲求古训,常诵翰林所撰《内则新诗》,使宫人歌之。常读贤后哲妃,贞妇烈女之嘉言善行,此所谓扶持纲常,砥砺名节,可为万世之法。”

    谢皇后道:“儿臣谨记圣母教导。”

    司赞兴四拜,礼毕,女官举案,皇后接过。

    授案之后,谢皇后率妃夫人就于慈宁宫御座之下,令女官进讲《女训》,而她亦站立拱听。

    一时,慈宁宫大殿内外,肃穆庄严,令人大气不敢喘一口。

    女乐仍奏弦歌——“言告师氏,言告言归。簿污我私,簿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顾秀低头看脚尖,一如众人恭谨,用一只耳朵听弦歌,一只耳朵听训言,心中忖的是:世人都称恪守妇道,妇道是什么道?既有妇道,为何从没人提过夫道?夫妇夫妇……

    她忽然想起,几月前在江宁县衙门,与那张家伯叔的堂上辩论,他说‘婚姻之礼,重于成妇而轻于成妻,妻与夫的同居之义,实对夫家全体而言,非只对夫个人’……果然世上说‘夫妻二人’的少,而说‘夫妇’的多。为什么女子成婚,就一定要放弃‘人妻’而去成全夫家的‘妇人’?女子难道不是先为人,而后成妻,为何到了夫家就没有了人,而只有妻孥?

    如果三从四德是为妇道,那么‘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正位也,刚柔各寻其道,内外各安其职。世上既有妇道,而为何就无夫道?既无夫道,又何来夫妇之道?如此来看,夫妇之道,谬矣!

    如这皇宫里,每一片砖瓦上都刻着‘规矩’二字,至高无上的皇后亦要遵守妇道,守妇道即守规矩,没有规矩是为不遵妇道,那她……

    顾秀不禁仰起头,眼帘微扬,凝望眼前一片红墙黄瓦的宏伟建筑,脑海里却升起一个念头——她顾秀不属于这里,也不应该属于这里。她要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不是被规矩框死的人。

    “咳咳……”田德女忽然咳嗽两声,声音很轻,轻得只有身边人听见。顾秀一惊,猛然醒悟过来,连忙又低下头去。

    进讲女官,依旧朗朗念道——“天阳地阴,天尊地卑;男阳女阴,男尊女卑。卑弱,女子之正义也。苟不甘于卑而欲自尊,不伏于弱而欲自强,则犯义而非正矣……”

    差矣差矣!顾秀听得十分不服气,凭什么女子就不能自尊自强?凭什么就必须要服于弱?

    “其实这句的意思,讲的是‘阴礼’,并非说女子只能卑弱。”御座之上,舒太后言道,“《周礼》云‘阴礼’,乃宫中妇人之治。前朝后市,后市为阴,近利之事,阴事也。亦如‘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女与悃外之事以妄动,固家之索,男子问及酒浆瓜果丝枲鸡豚之事,以废人道之大,家亦自此衰。所以教女子只可以使之识字,不可使之知书义,识字则可理家政,治财货,代夫之劳,若书义则无所用之。”

    谢皇后道:“圣母所言极是,所以诗云‘无非无仪,惟酒食是议’二语,真教女子之良法。少读之,还怪其多载酒浆笾豆之事,而今思之,知古人良有深意。”

    “呵呵,皇后解释的极好。”

    顾秀暗自冷笑,‘义’究竟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就不可使女子知?那女子知道了又如何?难不成世界会颠倒?

    “多谢母亲盛赞。所以儿臣以为《女训》一则,大而立身积庆,小而中馈女红,内而心性道德,外而言语容貌,贵而后妃世妇,贱而世庶妻女,莫不瞭然于此法戒之中。真闺门之良则,淑世之宏规。”

    ~2~

    女官讲毕,时已过午。

    皇后听讫,司赞兴四拜,礼毕,皇后随案还宫,妃夫人随后也各还其宫。

    立于殿外一众女官,稍后也缓缓退下月台,从来时路返回。出慈宁门外,皇后宫中的侍女忽然返回,截住蔡尚宫,与她耳语几句,又离去,女官则继续沿原路返回六尚局。

    回到六尚,蔡尚宫又叫住尚功局王尚功,低声说了几句,王尚功边听边看向女官人群。

    很快,蔡尚宫道:“诸位今日辛苦了,这就散去吧。不过,尚功局的田掌珍、顾掌制要留一留。”

    众人散去,独留田德女和顾秀。有小宫女搬来椅子,蔡尚宫俯身一坐,便看着她俩,不曾马上开口。

    田德女低下头去,双手不停绞着衣袖,显出紧张来。顾秀垂下眼眸,心中略有揣测,不过她并未像田德女那般紧张。

    又过片刻,蔡尚宫缓缓开口道:“田掌珍?”

    “啊是,小人在。”田德女一惊,连忙抬头回道。

    “你也算宫里老人儿了,我记得你随皇后娘娘听讲也有那么几次,你不如背诵一段《内训》,就当为新人立个标榜。我看就背第四篇吧。记得第四篇是哪一篇?”

    “是是,是《谨行》篇。”田德女一听,似乎越发紧张,磕磕绊绊道,“小人这就背诵……甚哉!妇人之行不可以不谨也。自是者其行专,自矜者其行危,自欺者其行矫以污。行专则纲常废,行危则嫉戾兴,行矫以污则人道绝。有一于此,鲜克终也……

    “夫干霄之木,本之深也;凌云之台,基之厚也;妇有令誉,行之纯也。本深在乎栽培,基厚在乎积累,行纯在乎自力。不为纯行,则戚疏离焉,长幼紊焉,贵贱淆焉。是故欲成其大,当谨其微;纵于毫末,本大不伐。昧于冥冥,神鉴孔明;百行一亏,终累全德……

    “体柔顺,率贞洁,服三从之训,谨内外之别,勉之敬之,终始唯一,由是可以修家政,可以和上下,可以睦姻戚,而动无不协矣。《易》曰:恒其德贞,妇人吉。此之谓也。”

    田德女磕磕巴巴背了半天,竟也背完。蔡尚宫看着她,面无表情,只嗯了一声。然后对顾秀道,“顾掌制,你虽是新入宫,但你出自闺门,从小耳濡目染,想必也能理解。不如说说?”

    “是。”顾秀思索一下道,“或许可以换一种解释,比如‘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内外不共井,不共浴湢,不通寝席,不通衣裳,诸母不漱裳。女子嫁而返,兄弟弗与同席而坐,弗与同器而食,男子入内,不啸不指,夜行以烛,无烛则止。女子无故不许出中门,出中门必拥蔽其面,夜行以烛,无烛则止。出入于道路,男右女左’,如此是为‘服三从之训,谨内外之别’。蔡尚宫卑职可说的对?”

    “呃,不错。”蔡尚宫干干瘪瘪的赞许一声。

    “不过,虽然你解释的不错,但可知道我为何留下你们?因为方才你们的行为,可谓不谨。有人已禀与皇后娘娘,而皇后娘娘也念尔等初来,又在年节,是以小小惩戒以儆效尤。你俩这就去宫正司领罚吧。”

    “是,小人这就去。”

    “是。”顾秀轻言回道。

    宫正司就在六尚局院内,最南一排屋子。

    顾秀与田德女来到陈宫正面前,田德女战战兢兢,脸色发白。顾秀暗自皱眉头,先前蔡尚宫说出以儆效尤之语时,她就已经不舒服了,要罚就罚,何苦讲冠冕堂皇的话,假得很。

    陈宫正神情淡淡,看着她们,嘴唇微微翕张,吐出来的话小声得几乎听不清,“知道么,宫里凡内书堂读书,学规尤其严,但是严也为了她们好,毕竟读出来可以升女秀才、女史。哪像你们一进宫就封八品官,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错既已犯下,自然当罚。顾秀,念你初来不懂规矩,就罚你提铃。从申正一刻起到宫门下锁时止,徐行正步从日精门到月华门,最后回到乾清门。嘴巴也别懒,四字一句,边走边喊‘天下太平’……”

    说完看向田德女,半晌,又冷笑一声道:“看来你是屡教不改了,既然这样,你也一起提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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