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召入宫】
曹知县送走了张太监,
又回到书房。还是刚才客人在时的样子,桌上有张太监吃剩的茶水。曹知县皱了皱眉头,喊小厮进来收拾,再替他重新泡一壶新茶。
自己则坐在方才客人的位置上,小厮重新上了新茶,他揭开盖刮了刮茶沫,俟茶稍凉。
“呵呵,呵呵呵……”曹知县盯着热气腾腾的茶,忽然连笑数声,说不出的诡异。
笑过又重重一哼,“不知好歹!”笑意随之变成一脸忿恨。
要是只罚俸半年倒没什么,偏偏不得擢升,他无论如何也不接受。他无法质疑皇上的决定,只有选择向下报复。
“三年,又三年……”仕途遥遥,能有几个三年够蹉跎?曹知县自怨自艾,衔悲茹恨,似哭似笑。“我不好过,你也别想过好,一辈子就呆在宫里吧!”
~2~
人一辈子活成什么命,好像天生就注定。
可宝琴并不认为她像爹爹说的那样,对庶民的生活充满幻想和新鲜感。
但承认,她确实对张秀感兴趣,并非因谢赫,又或者说,她想看到一个弱者的挣扎。她并不觉得这种想法不对,也自认没有恶意。
所以她再次光临了绣佛斋,这次却低调许多,而张秀对她,也一如之前。
她自然是来定绣品的,出手也极大方,上回看过的绣样全都要定,大到帐幔小到扇套林林总总不下十来件。
临走时,她忽然回头对张秀笑了笑,“还会再见的……”
张秀一愣,再见当然会,取绣品时不就可以?她并没多想,只笑着回了一句“慢走……”
天色将晚,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张秀也准备关上铺门。阖上最后一块门板,正返回后院,突然外面有人重重拍门。张秀止住脚步,眉头皱了皱,侧耳一听,认出是舅舅的声音。
明日一早舅舅要离开南京回家,这会儿来还有啥事?
门外舅舅似乎异常着急,声音也带着急促: “秀秀,不能关门,快打开。”
张秀赶紧让张伯卸下一扇,露出一条缝隙,见果然是舅舅。可大冷的天,他却满头大汗,整个头就像蒸笼冒着腾腾白烟,嘴里鼻子呼出的全是白气。
张秀吃惊不小,“舅舅,出什么事了?”她一边询问,又招呼张伯来卸下所有门板。
朱家舅舅已顾不上礼数,两手扳住门板急着道:“敞开门,屋里所有灯都点上。然后等着……”
看舅舅一脸紧张,张秀也跟着紧张,“等谁?到底怎么回事!”
“待会儿京城来的公公要来你这铺子上。”
“京城?”张秀脑袋一懵,顿成空白。“公公,为何来我这里?”
张伯卸完门板,朱家舅舅一脚跨进铺子,来不及回答就指着绢儿吩咐,“你快去收拾一下,点亮所有灯。”
绢儿慌乱中应下,转身去忙。朱家舅舅又看着张秀,眼里满是焦灼。
张秀莫名地心头一紧,目不转睛地盯住他,期望他给出答案。
半晌,朱家舅舅长叹一声道:“当今圣上有旨,要在江南采选中宫女职,昨日开始在南京。今日,坊长突然寻到我住处,告诉我说有人点名要你入宫为女职。此次来江南有两位公公,其中一位正是要来此对你单独遴选。”
张秀脸上瞬间失了血色,“他们怎会知道我?我不过是一介庶民啊。”
“起初我也想不通,后来只想到一种可能……”
“难道是张家?”
“不可能,张家绝没那么大本事。我想是谢家……”
“想必就是了!”张秀痛苦地闭上眼,脚底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此时她心绪已乱,如同一把枯草。
“没想到啊,没想到!”她愤然睁眼,眼里尽是怒火,“我有什么错?凭什么!”
朱家舅舅盯着她,焦灼渐渐变成担忧,“秀,你先坐下来。”又急忙招呼绢儿过来,“你过来一起扶她。”
张秀被他俩搀扶着坐在椅子上,绢儿很快端来热水,“姑娘,先喝点热水暖暖。”张秀哆哆嗦嗦的手拿不住,绢儿便将水杯递到嘴边,小心喂她。
喝了热水,她渐渐‘平静’下来,可一双平静的眸子下,却是生无可恋的决然。朱家舅舅实在担心,想说些话劝解,“舅舅知道,你从小看着柔弱,实际却不是。遇到这种事谁也料不到,但多想想以后,日子还很长……”
“呵!”张秀忽然笑了,“舅舅,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去死的。”
“我……”朱家舅舅眼里闪过一丝尴尬,“舅舅没别的意思,只想……”
“有人在吗?有人吗……”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嘈杂,一个尖利的嗓音正喊,“里边人快出来迎接!”
“来了来了……”屋里的人听到一慌,舅舅先回应一声,回头再看看张秀,“秀秀?”
张秀缓缓起身,深吸一口气,吐出,同他说道,“走吧。”
门外,不知来了多少人,
只见无数灯笼,将门前大街照得通明。
一顶华丽的大轿刚停下,轿帘往两边挑开,一人正从里面迈出。这人通身气派,身着一件玄色貂皮半袖披风,露出通袖澜蟒衣,头戴貂皮帽子,脖子围一条狐狸尾巴,遮住了半张脸。
张秀不曾细辨,随舅舅一起跪下,口中呼着‘草民’连磕三头。
磕了头,这气派的人才说道:“起来吧。”声音不辩雌雄。
“天寒地冻的,进里边去说。”
“是是,公公里边请。”朱家舅舅闪在一边让出道,公公抬脚便往里走,呼啦啦一众人又紧随其后,进入绣佛斋,最后才是张秀等人。
进去之后,公公坐上首,其余人皆立左右,张秀只得立在门边,等着问话。
公公随意朝屋内打量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张秀身上,似乎并不着急问话。
张秀半垂眼眸,叫人辩不清喜怒,立在门口本就冷,可依然丝毫不动,任由别人打量。
“张秀是吧?”那公公终于开口,“上前来。”
张秀走上前来,公公仔细端详片刻,“张秀,知道咱家今日为何而来?”
张秀语气淡淡地回道:“公公,民女已改姓顾,方才舅舅已告诉了民女,你为何要来。”
她不卑不亢,吐字清晰,也挑不出什么错,可总让人感到一丝违和。公公轻轻一笑,似乎觉得有趣,“顾秀……好名字。既然你舅舅已经告诉你了,那咱家就简单说说,你是江宁知县举荐给咱家……”
张秀听到这名字还是有了反应,眉头微微蹙起,又很快平复下来。
“此次遴选过关者,会由咱家护送到京城,出发之日就在两天后。准你一天时间给家里人道别,后天一早必须到三山门外码头汇合。你听清了吗?”
“听到了。”
“还有,咱家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不要妄想别的。记住,你如今被选中,不仅是你一人的事,还是你家人、你族人的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句话你总理解吧?”
~3~
夜渐深,佛堂里亮着豆大的灯光,照出张秀半张脸。
从白天起,她已好几个时辰没吃任何东西,绢儿几次端来点心,她一点都没动,就这样一直枯坐。
佛堂里没有薰笼,冷得如冰窖一样,张秀似浑然不觉。绢儿索性抱来被子披在她身上,自己也挨在她身边坐下。
窗外刮起寒风,吹打着窗棂咔咔直响,寒风往里灌,那点烛光摇曳得如同鬼火。反而衬得佛堂里愈发安静,安静得让人空虚。
绢儿挨着张秀,眼睛望着那闪烁的烛火发呆。张秀在长久沉默之后,终于开口,“绢儿……”这两字沙哑得不像她说出的声音。
“嗯?”绢儿怔了一下,扭头看着她。
“你从小就爱哭,还以为这次你会哭……”
绢儿一听是这个,轻轻叹道,“哭要能替姑娘解决问题,那我一定大哭特哭。以前是年纪小,现在长大了就不能老哭。”
“呵呵,”张秀轻笑了一声,“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你真长大了。”
“就算不长大也得懂事起来。”
“我并不怕死,但知道为什么我不选择去死?”
绢儿一惊,急忙摇头,“姑娘?别这样说!”
“我没有族人,只有你们,因为有你和张伯,有舅舅一家,还有绣坊、居养院里的那些人。你们都我惦记的人,我也问自己问了无数遍,是不是可以放下一切?每问一次,心里总会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所以……”
她看着绢儿,凝重而专注,“此去京城,不知何时能归。你无法再跟着我,就替我守好这里,要让绣坊经营下去,让黄阿姐她们多多招徒,只要绣坊能一直经营,她们就有希望。”
绢儿呆呆地看着张秀,微弱的烛光下,她的眼神却熠熠生辉。“好,我答应姑娘一定看好这里!虽然不知道京城有多远,不管多久,我都要等姑娘回来。不回来,我就一直等……”
两日后,三山门外,觅渡桥头,
为张秀来送别的,是一群人。张秀始终微笑以对,她细细瞧着每一个人,仿佛要把她们的模样深刻在脑海里。
天公不作美,又刮起大风,张秀忽然想起苏轼那句——‘人生聚散不可料,一杯相属时方冬。’
“喝了这杯笺行酒,我与诸位就此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