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的报复】
宿有仁一摸绣囊,就猜中的七八分。
这绣囊相当精致,小小一只,上面竟也绣了花鸟书法。
宿有仁被这吸引,不急拿出里面的东西,先杵近了细细辨认,“啧啧,这是董玄宰的书法,颇有风骨,简直神技也!”
绣囊没有婴儿拳头大,斗方间绣的是水墨梅花,还有题诗——窈窕娉婷白玉肤,立残清照角声孤。陇头风起家家雪,庾岭人归字字珠。南国容华愁易老,中原消息梦还徂。东君大讶群芳在,次第冰霜问有无。
“刺绣小技,竟能如此穷奇极妙!奇矣奇矣!”宿有仁又大赞一声。
吴阑心急,老是催促他打开来看,“师傅,快快呀!”
“莫急莫急,”宿有仁在催促中,慢腾腾地取出里面的东西:一枚五钱款的顾墨。落款描金海上顾振海墨,小巧精致的造型,上手把玩的手感真好。
“师傅,您试试墨呢?”
宿有仁一瞪眼道:“开什么玩笑!这墨太新,一试就坏了。”
“师傅,您说这墨值多少钱呐?”吴阑不死心又问。
读书人哪有不喜欢文房四样的?宿有仁早就拔不开眼。“你不懂,这不能拿金钱来衡量……不过,新墨要是放个十年八年,或者更久,那就值钱了。”
“多少?”吴阑契而不舍地追问。
“怎么也得几百两吧?”
“撕……几百两!”吴阑倒吸一口气。“这么说,师傅您这次可算……你还收人家一百两状钱!”
“一码归一码啊,别混为一谈,”宿有仁警告她。但瞧她气鼓鼓的模样,又软下口气,“也送你了吧?你的拿出来瞧瞧?”
吴阑哼了一声,一口回绝,“墨都一样,有啥好瞧?我们都是女子,张姑娘就多送了一只香囊,这你总不能和我争吧。”
“小气!”宿有仁只是说说,自然也不会跟她争。
吴阑急匆匆赶来,头上身上都沾染了雪,书房里暖和,此时都化成水濡湿了衣裳。她走到熏炉旁,拉过一只椅子坐下,烤起火来。
一边烤火,一边说:“师傅,自打张姑娘这事开始吧,我就老想起以前的阿贺娘子。你说为什么张姑娘能赢了官司,保全自己,而阿贺不能?是不是阿贺太怯懦,没有张姑娘勇敢?”
她提起阿贺,无意间又戳中了宿有仁心里的一处痛点。他默默收好礼物,又小心将盒子放进抽屉里藏好。
才缓缓开口,“不是没有张姑娘勇敢……其实,她两的处境都一样,但真要论有什么不一样而导致结局不同?张姑娘比阿贺幸运吧,只能这么说。”
“幸运?为啥说幸运?”吴阑愣住。
“张姑娘这次面对的是皇亲国戚,本身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虽然纳妾再正常不过,但登闻鼓这一下,世人都会习惯性地认为谢家强纳在先。说白了,张姑娘这事,成败关键就在舆论二字。虽说登闻鼓案直达御前,但这过程并不容易,只要让皇上知道,可以说她的案子就成功了一半。”
“但你也说是皇亲国戚了,谢家是皇上的亲戚啊。哪有不向着亲戚向外人的?”
“弹劾本身伤及不了他们,顶多一个颜面问题。我朝的皇戚,之所以容易遭到言官弹劾,因为对言官来说,弹劾或许是一笔不错的买卖,赌上自己的名声。但对当事之人,可能就是一次得到伸张的机会。”
“所以张姑娘比阿贺幸运……这样吗?”吴阑依旧茫然。
宿有仁叹了一声,“你听过这么一句吗?叫登闻鼓下多冤魂。并不是老百姓一敲鼓,皇上就能知道他的冤情并且解决。过去很多击鼓之人,为求冤情上达,宁愿吊死在登闻鼓下。”
“再不济,也能掀起一波舆论,若有那同情百姓的正直官员,说不定就替他们上疏伸冤了。但即便用这种激烈手段,真正能得到伸张的,也凤毛麟角。阿贺终究是差了那半步,所以才结局迥然。”
“世上坏人太多!阿贺碰到的就是坏人。”
“你又单纯了,”宿有仁摇摇头,“这世上真正大奸大恶之人并不多,反而所谓的坏人,更多只是平庸,而且大部分人已经习惯了这种平庸。她俩所遭遇的不幸,全来自这个世道,她们也包括你吴阑,你们都是女人。”
“所谓世道,无非就是高低良贱旧族新门之分,不过已经崩坏了。崩坏的世道没有秩序可讲,唯一通行的是权力、武力和金钱,没有一样能和女人沾边。这种崩坏的世道里,女子毫无反抗之力,所以面临的只有两种选择:任命和不认命,不认命的结果,意味着可能会失去一切。”
“阿贺她就失去了一切,对吗?”尽管过去那么久,吴阑眼里还是透出失望、沮丧、愤怒。
“对于阿贺,任命和不认命又有什么区别?不认命尚且留有一丝希望。人在绝望时,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哪怕最后实现不了,也会增加不少勇气。”
“这世道对阿贺,对女人,太不公平……”
“公平?”宿有仁笑着摇摇头,“就说张姑娘,这次是胜了,但也可能,并不会给她一个公正的结局。”
“师傅你乌鸦嘴!”吴阑有些恼怒。或许同为女子,她不能忍受张秀最后连起码的公正都得不到。
“唉……”宿有仁叹了一声,又看着吴阑,“傻徒弟,说真的你别生气,为师虽然是讼师,但并不希望你再成为讼师,何况你还是女子。这个世道,讼师这一途没有未来,最后都会沦为讼棍。为师不想你为了几两银子变成讼棍,还是希望你嫁个好人家……”
宿有仁难得这样真情流露,犹如父亲疼爱女儿般,“师傅其实为你存了一笔嫁妆银子,希望将来,就算遇到不幸,你也不要因没钱而失去勇气。”
“师傅!”吴阑听得又难受又生气。难受的是,世上唯一真心待她的只有师傅,生气的是,师傅看瘪了她。
她扭过头,脸背着宿有仁,开始偷偷抹眼泪。
~2~
流下的眼泪,终究会被暖意蒸发,
而屋外的大千世界,雪片飞飞扬扬,最后都会扎实地落在地上。
曹知县在县衙后堂里待客,陪坐在下首,上首坐的是京城大内来的太监张旺。
皇上谕旨选宫中女职,他是早就知道,“张公公,如有要求但提无妨,下官自当尽力协助达成。”
张太监一时半会没搭话,只是端起茶盅吹了吹,浅浅啜了一口,再轻轻放下。缓缓说道,“咱家奉命行事,不得已要劳烦曹知县。”
“不劳烦,都是下官该做的,”曹知县讨好似的笑了笑,“下官听说您二位到了南都,早就让人备好了本县人丁黄册,也去通知了各乡耆老,若是保举另外有赏。让他们对照黄册先筛一遍,选出适龄及符合条件的女子,以便采选。当然若能举保大大有赏。”
张太监微微一笑,似乎很满意曹知县的上道。
“那就多谢曹知县,这次赴江南采选,行程颇为紧张,三日之后在府衙,咱家会同南京礼部官员和巡按御史一道,进行初次遴选。还请曹知县通知到各乡里老处,届时带人去府衙汇集。遴选合格者,再由咱家负责送到京城。”
“是是,下官明白,”曹知县连忙答应下来。他刚才提到保举,此刻脑海里忽然想起一人。正琢磨开不开口说,张太监又出声问道,“对了,咱家还有一事得问问曹知县……”
“请问,下官知无不言,”他欠身附耳过去。
“咱家此次也奉了皇后懿令,在江南找寻出身书香门第,又擅女红者,年二十左右的未嫁女子,希望能入宫担任女职。曹知县可知道这样的女子?若有不妨举荐来,皇后娘娘定有赏赐。”
曹知县方才还犹豫说不说,一听这,心底一下就笑开花。怎么这么巧就想到一块去了?
他沉吟道:“本县治下除了富贵人家的闺秀,还真没听说。不过……下官倒是认识一人,挺符合公公您提的这些条件。只是她并非本地闺秀,而是松江府上海县人。”
“哦?先说来听听,”张太监一听果然有兴趣。
“要说这位闺秀,也是了不得,祖上来自上海露香园顾氏。您可知道顾绣?就出自这顾氏,所以此女子极擅绣艺,而且年十九,尚未婚配……”
“这女子为何十九还没嫁人?”
“这女子父母早亡,家中又没兄弟,所以是绝户,她如今是自立了女户。”
“哦,”张太监点了点头。“女户……只要符合那几个条件,倒也没说不行,宫里女户多了。”
曹知县一脸笑意,“既如此,那此人就极为合适。”
“她人在哪里?”
“就在本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