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客】
金陵雪霁,天空遂晴。
这一晴,就晴了三天。可回来事犹多,张秀忙得几乎脚不沾地,根本无暇顾及天晴与否。
纵然她忙,心里却始终存有一丝不安,没来由,又无从知晓不安的情绪因何而起。她想起去时还念叨,也许回来又有另一番景象……如今这般景象,应该就是吧?
张秀想她是胡思乱想了,于是自嘲一句:“杞人忧天,”很快就放下了。眼下诸事繁杂,哪还有功夫想别的。
居养院来的五人暂时安排在绣佛斋里住下,幸好有几间空房,挤挤也能凑活。不过,开绣房就得大些的房子,张伯也托了房经纪在内桥大街,或者三山街上寻摸合适的。
找房子不能急,得有耐心,在房子找到前,有很多事要提前筹备。张秀是没功夫想别的,但人总是有情绪的,一忙她就犯酒瘾,尤其还是冬天。
这时候,她又会想起钱素秋……
金陵的冬天真是没得说,晴时让人愉悦,一旦天阴起来,又让人要死要活地难过。
那幅《春山瑞松图》虽绣了小半,但胸中元自有丘壑,针下何妨……要不再添个喝酒的米癫?想来也应景……
绣娘们都在一旁观摩,有娘子觉出一点不同,不禁疑问:“师傅,底本里没有人物吧?”
“呃……咳咳,”张秀只得以咳嗽来掩饰,然后认真解释道,“是这样的,幼时祖母常教导,绣于美术连及书画,画则水墨意简,青绿构繁,故绣繁难而简易。若忽为易,则易者荒而难矣。祖母谈及她幼时,于书画茫无途径,间从通人才略闻明训。故而你们也需记住,一息之尚存,犹沟通而求进,此谓之绣通。我亦且自儆。”
“哦……”绣娘们纷纷点头,似有所悟,也似乎没悟。
她这一通解释,就像米芾的画一样云山雾罩,看似高深,实为‘胡扯’,着实汗颜。
“那,要怎样才算通呢?”
“我们顾绣以绣为笔墨,追求的也是水墨画的造境与写意,诗意与书法调和融合。有些纹样纤小,为求传神,除讲究运针如笔外,也会适当加上补笔。好比我这里增加一小人物,不会全施针法,也会补上几笔,以求气韵生动……”
“姑娘……”绢儿的声音忽然响起。她的出现仿佛是来解围,“钱娘子来了,正在铺子上……”
“呀!真的吗?”张秀乍闻,简直高兴极了,正心里念着呢,结果真把人念来了,“我这就去,这就去!”
说着一推绣架起身欲走,可还不忘交代绣娘先领悟着,她去去就来。
绕过一排碧纱橱就见钱素秋,手中拎着两坛酒。“钱娘子来了,好久不见!”张秀笑着上前招呼。
钱素秋一见到她,亦十分开心,“真是好久了,有俩月了吧?知道你回上海,不知多久返回,今日正好送酒到醉仙楼,突然就想着来看看,果然!”
她伸手把酒递过去,又说,“呐,这是给你带的。”
“哈哈,知我者素秋小姐姐也!”张秀高兴地接过来,心中忽然有个主意,“对了素秋,今日你要没啥事,就在我这吃顿酒再回吧,反正天寒地冻的,本就……咱们烤肉吃酒如何?”
钱素秋笑眯眯回道:“那感情好。我酒送完回去也没事,你请我吃酒,嘿嘿,求之不得。”
张秀说做就做,索性让人关了铺子门,一群人在后院里齐齐动手备料、切肉、生火,做准备。
一番忙碌之后,肉已架在炉上,有专人负责烤,其余负责吃。顷刻功夫,后院里就飘出阵阵烤肉香。
绣娘们也兴奋极了,人生地不熟的她们,昨天还为前途而惶惶,此时此刻,却已放下一切顾虑,投入当下。
酒过三巡,谈兴正浓,张秀忍不住问钱素秋,“素秋,你来南京多久了?”
钱素秋答:“三年了,翻年就第四年。”
“都三年啦?和我差不多呢。”张秀挺惊讶。“对了素秋,那你想过将来吗?比如以后一直就在南京,还是回老家?”
钱素秋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暂时没想那么远,就想趁现在多挣些钱。”
“对,挣钱是头等大事。有钱财傍身,无论说话做事都有底气,尤其我们女子。”
“呵呵,”钱素秋笑了,“巧了,我也这么想的呢。”
“素秋的孩子是男孩女孩?”张秀又问她。
钱素秋却摇了摇头,“还没有。不过想要,也不要太多,凑一个好字就行。”
“唉,”张秀不禁叹了一声气,“有兄弟姊妹好啊,一个太孤单了。”
说起孩子,钱素秋眼里仿佛有星光闪烁,“其实儿女我都成。儿子呢,我就把这一身酿酒的本事传给他,再给他存一笔媳妇本儿。女儿呢,我更得传她一身本事,将来嫁人不吃亏,然后再存一大笔嫁妆钱给她。我的女儿,将来不能让婆家欺负。”
张秀看着她,眼中多少有些羡慕。想她自己还麻烦缠身,也是不可能有别的想法。只一心把绣房经营好,她就很满足了。
“你一定能实现的!”张秀又斟满一杯,举杯遥祝,自己一饮而尽。“有你这个酒肉朋友,真好。”
她与钱素秋吃喝之余,又看着其她人闹成一团,自己也跟着笑。这样的冬天,仿佛并不只有寒冷,也有其它滋味。
~2~
想着天冷无人登门,张秀才关了铺子门,
未曾想如此冷的天,居然还有客人登门。绢儿去开的门,本想劝客改日再来,却耽误很久才回来,回来时皱起眉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张秀喝得脸色泛红,情绪亢奋,见绢儿如此神情凝重,不禁奇怪。“绢儿,是何人登门?”
绢儿道:“客人,三个,她们说让姑娘你去接待。”
“不说改天吗?”
“我说了,可她们坚持要见你……”绢儿望着张秀,颇为慎重道,“像贵客,很贵很贵那种。姑娘最好去一下。”
“贵客?有多贵……”张秀嘟囔一句,还是极不情愿地起身,带着一身烟火气去了前面绣铺里。当绕过用做隔断的碧纱橱,募地看见三人,她一下刹住脚步,酒顿时醒了大半。
三人中有两人站一人坐,那一人坐的还是靠北的主座。张秀一愣,不由仔细端量起来。
这三人明显是主仆,站者年纪大,端庄肃穆,像大户人家调教出来的嬷嬷。反而坐者年纪轻,看出来很随意,两只纤纤玉手捧着一只精致的手炉。
绣铺里并无炭盆取暖,极冷,这三人穿着相当奢华,皆是重裘。张秀有眼力,一见那裘皮样式就知是苏工,但裘皮却出自辽东,还是极少的玄狐皮和海龙皮。年轻的身上那件连张秀也不识货,微微泛紫蓝光,应是罕见。
这三人非富即贵,正如绢儿说的‘很贵很贵’。张秀思忖片刻,大大方方地行屈膝礼,款款道,“三位,今日天冷就早些关了门,未曾想还有客上门,不知在下能帮些什么……”
“放肆!”其中一嬷嬷开口就称放肆,张秀口中一窒,一时不知要怎么接。
那年轻的本就一直盯着张秀打量,一听此言,随即挥手阻止,“行了嬷嬷,在外不必讲究。”说完,又饶有兴致的继续打量。
张秀被她盯得浑身发毛,以为自己有哪不妥,想是喝了酒的缘故,脸上应该太红……她下意识地搓了搓脸,仿佛那层红色是打上去的胭脂。
“噗哧!”那年轻的突然笑了,语气中带着戏谑,“我看你这老板当的自在,一股子烟熏味就出来待客。怎么,后头还有聚会?感觉你挺会过日子的嘛。”
这位话里颇有夹枪带棒的意味,张秀有些糊涂。她不记得这三位以前来过,或者预订过绣品,显然头一次上门,但不至于一开口说话就这么冲吧。
“呵呵,”张秀笑了笑,依旧十分礼貌,“这位客人,今日是想定绣品吗?可有中意的花样?或者……”
“看你年纪轻轻就开铺做买卖,应该绣艺不错?也是,像你这……靠手艺吃饭,殊是难得,也算励志了。”
张秀并不想理会,客人登门,她持该有的礼数就行,“对了,还忘了上茶,真是抱歉。”说罢,扭头招呼后头的绢儿,“绢儿,给客人煮茶来。”
听绢儿在碧纱橱后应了,张秀再回过头来,继续道,“要不这样,我找些花样出来,你们先看看有喜欢的吗?若是有再说定什么尺幅的,工期多久,价钱多少,如何?”
那年轻的一听,眼里眸光闪了闪,道:“行啊,你多拿些花样来,我先选选看。”
“好,请稍等。”张秀笑着转身去寻。寻了半晌,就抱着一大包回来,有整册,有实物小样,有半成品,林林总总不少。全放在座椅旁的方几上。
“呀,这么多?”那年轻的似乎挺惊讶,随手拿起一件小样就端详起来,“这女红,不错嘛,嬷嬷你也掌掌眼……”
她随手递给身边嬷嬷,自己又拿起一幅来瞧。
张秀也寻了一张椅子坐下,安安静静地等她们看样……
可就在此时,绣铺的大门又被人一下撞开,有个身影出现在门口,伴着一声娇斥:“好你个张九英!我说怎么回来就不见人了?感情是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