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笔大单】
张秀寻了一张椅子坐下,安安静静地等客人选样……
可就在此时,绣铺的大门却被人一把拉开。张秀一扭头,见杜玉奇华丽丽地出现在门口,伴着一声娇斥:“好你个九英!我说怎么回来就不见人?感情在偷懒……”
杜玉奇并非一人来,还有徒弟跟在后面。开门时带进一股寒气,在她周身打旋儿,又卷起裙角,就像冰雪女王驾到。
“哟!居然还有客人?”杜玉奇一进来就瞥见上座的三个贵客。凭她老道的眼力劲儿,想是一眼就看出什么。但也只看了三眼,就迅速撤回了目光,依旧不收敛。
而这一系列的变故,张秀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她丢出一记眼刀,“什么叫偷懒!”
杜玉奇瞅她,嘻嘻一笑,颜如绽放的牡丹。又掐着妖娆的身段,款款来到张秀身旁,再一个‘踉跄’,假装扑倒在座椅旁的方几上,脸几乎杵到了张秀脸上。
两人一瞬间就对上了目光,可张秀似乎老是慢她一拍,不等躲开对方炙热的目光,杜玉奇已经直起了身子,还气鼓鼓地道,“好哇!你……你们……竟敢背着我喝酒!也不叫我?”
张秀简直无语死了,嘴里喃喃,“今天啥日子?”竟碰上这一群不靠谱的客人,酒还让她喝不?后面香喷喷的烤肉还等着她大快朵颐呢……
“哎呀,都是临时起意,没有特意安排,真喝酒哪有不叫你的呀?”她叹了叹,还得好生安慰。
“哼!临时起意?我不信!后面都谁啊?”杜玉奇还是不依不饶般。
“是素秋今日恰巧来我这里,带了两坛酒,其她人嘛,就是跟我从上海来南京的绣娘。你也能知道,我打算在南京开绣房,设幔授徒总得先有师傅不是?”
“哎呀!”杜玉奇忽然一声惊叫,“你一说绣娘,我差点忘记来的目的!”
她那一声惊叫音调极高,张秀差些从椅子上蹦起来。“啥啊?不能好好说……”
“嘻嘻,是这样……”杜玉奇伸手拍拍她安抚,“我那唱戏的行头里少一件披风,打算在你这定一件,多少银子随你说,反正有人替我出钱……”
“诶?好啊!”单单这一句,就能打消所有的不快。张秀一喜,迅速思考起来,很快有了主意,“我看这样,这些绣娘呢,在居养院时接过一单,在上海很出名的喜官定的一整套戏衣,就有披风褶衣什么的,前两月才取走。你要定披风,想来她们有经验,不如我把她们叫来与你一起商量?”
“喜官?”杜玉奇愣了下,“集秀班的那个喜官?”
“对对,就是集秀班!”张秀呵呵一笑,“原来你们都认识啊。说她取的时候可高兴了,还许诺以后全要换成顾绣的行头呢。”
杜玉奇撇了撇嘴,轻哼一声:“那把她们都叫来把,我要好生问问。”
“好,等着!我叫她们……”张秀丢下这句就往后院跑,迫不及待似的,甚至都忘了还有三贵客在场。
只过片刻,她便带着一群绣娘来。这些绣娘个个喜笑颜开,又羞涩无比,一见到铺里的客人,都局促得不知如何开口。
张秀笑着一一介绍,很快又说回披风上,“尹娘子,你知道情况,给杜老板具体说说。”
“好!”这尹娘子就是张秀指导过的那位年轻妇人,她还算冷静,只三言两语就说的很清楚,条理也十分清晰。
杜玉奇琢磨开来:“这喜官,扮杜丽娘确实有一手,说来也与我同台竞争过……不行!我杜玉奇自诩不输任何人,在行头上更不可能输!”
尹娘子道:“我记得她那件披风绣的是五色喜字并蒂莲,杜老板不如试试金玉满堂……”
“不,我要的是一登场就惊艳所有人!”杜玉奇立马摇头,“我是不懂女红的,只懂银子,反正你们就往二百两银子一件给我绣!”
“天!二百两?”绣娘们一听无不吃惊万分,“这这,属实天价了……”
“不管,就说你们行不行?”
“行,肯定行!”不等绣娘回应,张秀抢先答应下来,“别说二百两银子,就是金子也能绣。”
“不过嘛,嘻嘻,”杜玉奇又转而一笑,“我可等不了一年。”
“那你想几时就要?”
“最多三个月。”杜玉奇瞥向绣娘,很认真道,“三个月后,我有一场重要的演出,那时我要穿上这行头。”
“可以!”尹娘子竟脱口应下,张秀不禁瞧了她一眼。正好尹娘子也回头望她,眼神里满是自信。
张秀一瞬间就明白,不由欣慰一笑,转身对杜玉奇道:“三个月,保证你那时一登场惊艳所有人!”
“好!我要的就是这句话!”杜玉奇忍不住拍手,转身去吩咐徒弟,“你,去外面叫赵公子把银子给了。”
“啊,现在?”徒弟愣住,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现在立刻马上,”杜玉重复道。又向张秀解释一句,“有人付银子,今日我就专为此事来。”
“好,要不……杜玉奇爽快,张秀可不敢马虎,“让绣娘再跟你说说?至少定下用哪种花样……”
杜玉奇摇了摇头:“我又不懂,你们定好了。那人还在轿子里等我……”
~2~
张秀送走杜玉奇,欲转身回铺里,
就见一同出来送客的绣娘们,正彼此挨着又跳又蹦,喜极而泣。
她看着她们,眼里虽有笑,但也渐渐红了眼眶。她太懂她们的心情,或许二百两银子别人只会想到是一笔巨款,但对她们,不仅是银子,更是一种肯定。肯定她们在黑暗中努力向上是值得的,肯定曾被世界抛弃的她们,其实也能靠自己双手吃饭,肯定祖母当初让顾绣走出闺门,是多么正确!
“好了好了,”激动了半天,总要有人来收场。张秀道,“银子收了,就要把事做好,才不会砸咱们顾绣的招牌。绣房地址未定,暂时还做不了什么,接下来,你们就把精力放在这件披风上。依照我们之前讨论的分工协作之法,将流程分解,逐一完成。”
“师傅说的对,三个月的确有些紧张,但我们先规划好再施针,按部就班来就没问题。总之,之前的讨论只在口头上,这次属于真正的实践,正好也可以证明我们的想法,如有不足完善之……”
“好啦,大家进去再讨论。”
张秀招呼她们进屋,自己走最后,一脚跨进门槛又猛地停住,暗道一声“糟糕!”,迅速抬眼向屋里望去,她忽然想起铺里还有贵客。
“你们先到后面去,该做啥做啥。”她先打发绣娘离开,自己则上前来到贵客面前,带一脸歉意。
“实在抱歉,我……”
那年轻的贵客并不理会,一直冷冷望着她,眼里有审视,也有种说不清的意味。她身边的嬷嬷先开了口,“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语气平缓,却满含着威严。
张秀真感万分歉意,“方才一时激动,竟忘了待客礼数。我……真是抱歉。”为了缓解尴尬,她又张罗起来,“我让丫鬟再换一壶热茶来……对了,您三位可有了中意的花样?”
“不必了,”年轻贵客开口道。
“嗯?”张秀动作一顿。
“激动?呵……”这贵客嘴角一勾,语带嘲讽,“看你们做买卖挺上心,二百两,确实,这一单够你们一年嚼用了吧?”
张秀迅速瞟她一眼,微微一笑:“单算本钱,因这客人要求高,所以必须用真材实料,金线就不能少。最后结算,除开工钱未必能盈多少。”
“那确实有点惨,我还以为二百两就够你们吃一年呢。”
“单二百两银子,若是照我这绣铺的开销,不止一年,三年都绰绰有余。”张秀坦然回道。
年轻贵客一直阴阳怪气,姿态又高高在上,张秀心知肚明,却也始终让她拳拳打在棉花上,不给半分中伤自己的机会。
“啧啧……”这年轻贵客一副怜悯之色。可坐久了,似乎也觉无趣,“要不这样吧,你这花样我都看了,一时半会决定不下来,等再考虑考虑。要是决定了呢,我就在你这定一批。怎样?”
张秀依旧微笑道:“可以啊,决定好了再来也不迟。”
“那行吧,”久坐之后,年轻贵客终于起身,“我就不呆了,想必后面还有人等你喝酒,你继续好了。”
她们三人终于要走,张秀暗暗吁出一口气,可面上仍然盛意满满,“行,我这就送您三位,期待再次光临。”
年轻贵客看了她好几眼,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送客之意,不过,还是抬脚出了绣佛斋。
张秀目送她们远去,没了影子,这才慢慢露出笑颜。然后转身回去,顺手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