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派】
就在敕谕发出的第三天,崇万帝又遣文书官传谕内阁——
‘近者礼部奏定中宫女职,遣奉御张旺、李忠急赴南京、苏松、浙江、江西等处,选民间妇女通晓书数,愿入宫者,各给银为道里费,送赴京师。授女职者,令有司蠲其徭役,戒其父兄弟侄各守本分……’
进入冬月不久,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雪密密匝匝下了一天一夜,不禁让人想起那首——‘雪纷纷,掩重门,不由人不断魂,瘦损江梅韵……’
每当有宫人踏雪穿过长街,推开某一处宫门时,或许她们心中亦会念着——‘香闺里冷落谁瞅问?好一个憔悴的凭栏人……’
只是后宫中未必家家有憔悴凭栏人。当念着《大德歌》的宫人推翊坤宫门而入,入耳却是阵阵欢声笑语,入眼是夹劲风呼啸而来的雪团,反应稍慢就会落在身上,跟着是一声怒喝,欢声笑语顿时化成尖叫,四散漫开。
还有立在走廊里,一群闲来无事又怕冷的嬷嬷,她们不玩雪,只瞧着好玩,但闹得太过也会出声喝止。可那群调皮的‘小蹄子’早不知逃哪去了,独剩‘挨打’的可怜宫人,忙着抖落身上的残雪。
嬷嬷看不过眼,上前来安抚:“你没事吧?”
那宫人当然自认倒霉,只得摇头说没事,但脸上眼中写的全是‘等着瞧’三个字。
“找娘娘有事?”
“嗯,”宫人应道,“娘娘让奴婢去找管内库的公公问,有时兴花样的缎匹没有?这不来给娘娘回话。”
“这会皇上也在,你可小心说话。”嬷嬷提醒她道。
“哦,”那宫人愣了一下,迅速整理起衣冠,很快恢复一派端肃模样。谢了嬷嬷之后,就沿抄手游廊往后殿行去。
这翊坤宫前殿面阔五间,前后殿有穿廊相连,正是有这段穿廊,在后殿前又搭出一方小戏台。此时台上还有钟鼓司的阉乐正在彩衣娱亲,唱的是玉熙宫的宫戏。
后殿也是五间,明间开门,两边各是槛墙,有步步锦的支摘窗。明间内正中设了御榻、屏风、香几、宫扇,以及烤火的薰笼。
宫人沿着游廊来到后殿出檐下,立定,与门旁随侍的侍女耳语几句,稍后侍女便转身进了殿里。只片刻,侍女复来,请宫人进去禀话。
这宫人敛衽垂眸,随侍女后脚进到殿内,小心翼翼地跟随上前,跪下,口中呼:“奴婢叩见皇上,贵妃娘娘,皇上万岁,娘娘万安。”
正在赏戏的皇帝并没搭理,只是贵妃瞟来一眼,道:“上前回话。”
宫人谢礼起身,依旧埋着头,紧走两步来到贵妃一侧,低声回禀着。
贵妃无甚表情,半晌才听懒懒道了声:“知道了,你退下吧。”
宫人行礼退下,不久,崇万帝扭头看看贵妃,问道:“爱妃怎的想起来要缎匹?赏赐用的不够了吗?”
贵妃笑了笑答:“并非不够,而是觉着都不好看。早听闻苏杭所出的缎匹花样新鲜,就想着问问内库可有一批这样的。”
崇万帝思索片刻道:“这也不难,邢隆在苏杭织造任上,让他加派一批时兴花样的上用缎匹就行。”
“加派岂不扰民,怎好这样?少不得外廷那些大臣又得念民生困苦的话。”
“无妨,朕私下发一笔花样银给邢隆,先发一万两,等他约用尽时再请,这样就不扰民,朕也会嘱咐他多悯念民力。”
贵妃听了这才灿然一笑:“如此当然好,那妾身就先谢过皇上。”
爱妃开了心,崇万帝脸上也有了笑意,则继续看戏……
翊坤宫内,除了搭建的小戏台,梅花亭内有梅数十株,朵朵梅花迎风傲雪,暗香浮动。绕廊遍植桃柳芙蓉,几株西府海棠各占后院一角,凛冬来临,依然枝繁叶茂。水池里还有盛开的莲花,不惧风雪而芳艳销魂。
其他宫殿并没这等风景,翊坤宫乃千花百树中长出的一座宫殿,在紫禁城中可谓独树一帜。
端本宫东侧宫墙外有撷芳殿,殿前有一片花园,闲暇时,太子爱携妃嫔来此游赏,夏天花园里也是百花争奇斗艳,冬天可就不好说了。
进入冬月,太子暂停了出阁讲读,但出入西暖阁的宫僚却没少。
两张桌案前,坐了好几人,徐扬和王魁自然在其中,每人面前都各有一堆公文。
王魁看得久了,眼睛有些花,因大雪天,天色本就不明,室内则更加昏暗。他起身换了杯茶水,又将照明蜡烛再拨亮了一些,然后坐下继续读写公文。
太子座前,太子正与詹事召对,言语间颇为激昂。桌案前的人似乎都分了神,侧耳去听那召对的内容。
“此前皇上以灾异下诏求言,六部三法司等衙门尚书奉诏陈言,其中就有苏杭织造宜责成府官,原遣内官堂长等暂取回京。偏这条皇上留中不发……”
“还有,上个月司设监奏造龙毯、素毯一百四十件,工部覆奏说此毯虽一事,然所用羊毛取之山、陕,绵纱等料取之河南,毯匠取之苏松,成造拟式于南京,动经数载,劳费百端。乞特赐停止,以恤民困。皇上只是令其陆续成造……”
“今天下苦织造久已!承运太监题催缎匹,一岁之间至于再四,又见应天、浙江抚按各以织造供应之艰,为百姓争一旦之命。国家岁造皆有定数,有改造间一为之,未尝于岁造之外倍有增派。可自崇万三年起便一再加派上用,原本浙江五年一派绫纱3000匹,可到了十年,就已增至三万匹,且系常年加派……”
太子虽在听,却像是走了神,只有表情依然专注。
“加派的上用缎匹数量大、料价多、要求高,一向由五府分织,浙江织六,苏松织四,算来苏州一府就占三成……”
“好了!”太子突然打断了召对,令众人始料未及,詹事的声音随即戛然而止。
“今天就到这吧,其他等孤再想想……”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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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召对,王魁都看在眼里,他忽然有些理解太子,
虽然是皇上主动让权,让太子代理国事,可太子的处境并不如表象来得这么轻松。
他暗暗叹气,将头转向了窗外,看这一场大雪……
今冬,京城已下了雪,南方第一场雪,或许还要再晚些。
奉旨急赴南方的张旺、李忠已经启程,这时节无法走水路,他们只有选择陆路南下。
而已回上海一月有余的张秀,终于要启程回南京了。
来时沿江而下,经吴淞口入黄浦江,抵上海外滩码头。此次再回南京依然选择原路返回。随她一起的还有五位居养院出来的寡妇,未来会是露香园绣房的第一批带徒师傅。
张秀两个,加她们共七人,还有朱家舅舅陪同一起,张伯已先一步回南京。这一路旅程,她们兴奋之余,又对未来生活充满向往和憧憬。
船溯江而上,几日后已达江北,金陵城墙远望遥遥。再顺江直抵城西北三山水门,入秦淮水道,过诸桥,最后在武定桥结束这段旅程。
当张秀再次站在自家绣佛斋门口,心中有千言万语都无从表达,此时她多想大喊一声‘我回来了!’
两位绣娘早在门口迎接,笑语盈盈,招呼着新来的伙伴。绢儿在忙着里外打点,她反倒忙里偷闲,站在大街,观往来络绎不绝的行人车马,一切都那么亲切和熟悉。
可今日异常阴冷,这却令人未曾料到,张秀虽穿得厚实,依然挡不住寒气往衣裳里钻。只站了片刻,已冷得哆嗦。
她抬头望了望灰蒙的天空,似乎有雪片飘落,于是从袖笼中伸手去接。果然,须臾间就有白毛般的雪落在掌心,一片、两片……又很快化成一滩水渍。
街上已有人开始惊呼:“下雪了……”
“今冬这雪下得真早……”
张秀闻之,心有所触,南方已下雪,想必北方也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