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谕】
事隔五天,张秀再次来到居养院。
这一次来,她没有去厢房,而是随黄阿姐去她临时租住的小屋。
两人沿着厢房向里走,一路陪伴的是秋日阳光。而秋阳也终于卸下威力,照在身上总有一股暖意。
出檐的阴影倒映在地上,张秀就躲在阴影下,抬头向院中望去。这后院似乎越往后越显逼仄,房与房紧紧靠着,连阳光照进来也会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
不过,也有她一见就会心一笑的,逼仄的后院里,居然有一片桃树林,株株都枝繁叶茂,还都是老树。
张秀笑着问:“阿姐,今年有吃桃子吗?”
黄阿姐道:“怎么?今年的桃子你没吃着?”
张秀嘴一瘪:“我在省城一颗桃子都没吃呢,就别说上海的桃子了。”
“可惜了,”黄阿姐觉着有些惋惜,扭头也去望那片桃林,“知道吗,这些桃树还是你出生那年种下的,十多年了。你如今正值青春,可它们都老了。不过也很神奇,每年依然能结桃子,而且个顶个的水灵。居养院里的人都说它们是桃子精变的,有灵性。”
“啊,可惜我竟没口福!”张秀一脸羡慕又带着懊恼。
绕过桃林是院子的东北角,厢房与正房相连之处立有一排栅栏,围出了一个小院。两人走到这里便停了脚步,张秀好奇地打量一圈,“阿姐你就住这里吗?”
“是,”黄阿姐应道,伸手推开竹门,招呼她,“进来吧。”竹门缓缓打开,里面又是一片花园地,井井有条,显然是经常打理的。
“有些简陋,别嫌弃啊。”黄阿姐客气一句。
张秀摇摇头道:“这很好啊,哪里简陋了?”狭小的空间,有些赏心悦目,窗外廊下摆着绣架,一线阳光正好投射在绣布上。
绣布上已绣了半枝蜀葵,原身正是墙角隙地里的那枝,两两皆是‘浪漫红兼紫,飘香入绣扃’。
窗槛上是上下两截的支摘窗,上截向外支棱着,下截是风窗,依稀可见屋内窗下的桌案,以及桌案上散乱摆放的文房书籍,瑶筐针线。
煦暖的阳光分了一半投进窗户,洒落在那张桌案上。偶尔有微风吹过,墙角那枝蜀葵就微微一颤,仿佛也想把缕缕幽香一股脑地塞进屋里。
可惜秋日的阳光太短暂,就像闹脾气的小孩没多少耐心,只要天上有云朵飘来,就迫不及待地躲进去……
两人就坐在屋檐下,黄阿姐刚煮好的一壶野茶,野茶的口感略苦涩,但苦涩之后,竟是意想不到的清香。
张秀很是享受这样的时光,虽然短暂,但在平庸的日子里,能有这片刻悠闲,她觉得十分满足。
“真好啊……”
“唉,还是多亏了师傅她老人家啊……”
两人都心生感慨,似乎并非同一情绪的表达,可张秀也明白。
自打张秀来,黄阿姐一直嘴角弯弯,“还有朱家大哥大嫂,要没有他们的努力,事情恐怕也没这么顺利!”
张秀微微一笑,啜了一口茶水,苦涩在口中散开,很快转为一缕清香,就像墙角那株努力工作的蜀葵……
这五天,确实发生了很多事。先是朱家舅舅以绅衿身份写信给知县,阐述要求,讲明原委,再请求知县给予机会。
本以为希望不大,可未曾料到,这位新任知县的回应十分迅速,不仅承诺了朱家舅舅,于第二天就去了居养院,与见在的孤独废幼不能自存者,亲自点视给赐月支粮米,以副朝廷存恤之意。
之后的事情,一切都顺利得让人惊讶,也许上天真的很眷顾想努力生活的人。
一壶野茶两人分饮,一巡尽,张秀贪恋那味清香,还舍不得放下茶盅。黄阿姐笑着道:“这茶喝多了肚子饿得更快。”
张秀一掀眉毛,透出狡黠,“嘿嘿,少不得又要麻烦阿姐,好歹赏我一口饭吃啊。”
黄阿姐哈哈一笑:“赏不动,自己动手啦!”大笑过后却又叹气。
“阿姐今日尽在叹气,心里还不开心吗?”
黄阿姐摇摇头:“没有不开心,就是因为太开心,反而不敢相信是真的了。”
张秀把话细细琢磨一遍,多少理解,于是安慰道,“阿姐,往后要走的路很长很长,今天只是一个开始,咱们得振作起来,把这个头开好。”
“是,”黄阿姐赧然,“我糊涂!不该老像个怨妇一样。”
“阿姐,您真的不跟我一起去南京?”
“暂时不了,因为这里还需要我。再说那几个跟你去的,个个都能独当一面,你也需要她们。”
“虽然……还是想和阿姐在南京相聚,”张秀略感惋惜。
“一定会的……”
~2~
张秀还是混到了一口饭,
黄阿姐煮了一锅新米饭,是霜降前刚收的晚白稻米。煮时米香四溢,馋得她俩光吃白饭,连下饭小菜也弃之不食。
这白芒稻是夏至前后才移种到田里,霜降前后收割,算是收成较晚的稻谷。等收割了晚稻,待到冬月,江南又将开始新一年的征收冬漕(粮)。
这个时候,北方漕河即将上冻,而起运漕粮就只待来年春暖花开、冰消雪融之时。
北方的冬天,刺骨寒冷,紫禁城里的各宫,会早早烧起地暖。人只要呆在室内,也就不怎么知道冬天是如何的冷。
崇万帝撂下公事去了翊坤宫与贵妃相聚,可还有一堆章疏奏本待批,而这堆待批的章奏自然就成了太子的工作。
太子十分勤勉,宵衣旰食,夙夜不懈。自打代天子处理国事开始,除日常的出阁讲学,又添繁多的政务、庶务,为此,东宫又重立了诸多赞辅之职,本朝以来,宫僚莫盛如今。
端本宫大殿尚未烧起地暖,原本那张书案便移到了西暖阁里,且再添了一张,也是方便僚臣每日入侍太子时,不至于挨饿受冻罚站。
东宫官署的饭食都由光禄寺提供,只是太子的朝夕御膳由左右太监轮流供应。每日酉时,是太子用膳的时候,酉时中,太子用膳完毕,会撤下满桌膳馐,而尚未动过的饭菜也会赐给左右近侍及下属。
于是,天天在太子身边充当文书官的司直和清纪郎,就常常得此便宜。司直郎徐扬、清纪郎王魁,太子体恤两人,每日必赏饭食,其中也有‘吃饱喝足好干事’的鞭策之意。
今日米饭特香,连王魁这种胃口不大的人,也吃了两碗,徐扬直奔第四碗去了。“真香!江南的稻米就是好吃。”
司直郎是北方人,王魁是南直长洲人,笑眯眯地对他说,“你错了,江南不是所有地方的米都好,只有太湖所产的米最佳,六郡所出纯为粳稻,舂为米颜色雪白,故而称作白粮。白粮本是上供御品,也有民间富户自舂馈赠,算是重礼。”
“果然真好物!难怪朝廷只在五府征白粮……”徐扬恍然。放下碗筷又说起,“我想起《大学衍义补》里的一段解释:岁漕江南米四百万石以实京师,五郡者几居江西、湖广、南直一半。苏州一府七县垦田近十万顷,居天下八百五十万顷田数之中,而出二百八十余万石税粮,于天下近三千万石税额之内……”
“所以科征之重,民力之竭可想而知。”王魁很快回道。
“唉,是啊……”徐扬一时不知怎么接,只感叹了一声。恰好用完膳有小宦官来收碗筷,两人便起身离开,又回到书案前,继续干活。
众多章疏之中,有礼部奏请定中宫女职,而内阁也拟好了一份敕谕。王魁览读,见上面写道——‘国家稽古,置六尚之官以典内事,旧制选民间识字妇女充之,今六尚俱未有人尔。礼部榜示中外,凡军民之家有识字妇人年三十至四十,女子年十七以上,不拘容貌,但愿赴选者,官给驿舟,令其父母亲送京师,量授以职……’
王魁看后不禁疑惑:“六尚缺员这么严重?”因礼部的奏请中还有一项特别说明——‘若女子识字虽容貌丑陋,年十七八以上愿来者听,一体应付脚力,赴京选用。’
年龄放宽,容貌丑陋亦无妨,有如此规定显然六尚缺员很严重,急需补充了。
“很有可能,”徐扬回他道,“上月才放出一批年老不堪者,肯定就是缺了。再说明年四五月连着万寿、千秋,到时有的忙,肯定也需要人手。”
“哦……”王魁知道了情况,就不再多问。这敕谕其实已经朱批,只要誊写一遍就可直接发出,送来太子这里不过走个过场,他只需将敕谕再誊抄了一遍留底。
两人这一忙,很快又到亥时。今日份的奏章总算整理好了,等明日还需给太子过目,然后再交詹事府检稽脱失,就可下发六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