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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秩群,异侪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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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秀缓缓开口问道:“你们认命吗?”

    黄阿姐抬起头看着她:“这里没有人想认命。可不认命又能做什么?”

    “就是,谁不想过好日子啊?”

    “可我们没有家,没有户籍,就算走出居养院的大门,又能到哪里去?”

    张秀不语,眼底眸光闪动,她此时又想起舅舅说的话‘要出路只有朝廷能给出一条路’。可是朝廷,也太遥远了……

    “要我说,如果能有路子入匠籍就好了。”昨日那年轻妇人接着说道。

    “匠籍?除非你嫁个有匠籍的男人。且不说你哪里去认识有匠籍身份的男人,就只说匠籍,你当就那么好?匠籍必需服徭役,你一旦有了匠籍,就不能再免徭杂役,而且生生世世永充。”

    “我宁愿服徭役也比呆在居养院里强!条件差就不说了,自己辛辛苦苦绣出来的东西,被那些人拿去卖掉,自己才落几个子儿?大头全给了她们,到头来还跟在施舍我们一样!”

    “好了,大家听我说,”张秀不得不打断她们的话,纵然自己心中也五味杂陈,她还是安慰她们,“我记得有句话是陆夫人说过的: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行而不辍,未来可期。大家先记住这句,然后我再说下面的话……”

    众人跟着默念,半晌,她继续道:“昨天我说过,在南京建顾氏绣房需要人手,打算让你们去南京协助我一起。”

    “秀秀……”黄阿姐许是有了刚才的经历,脸上不无担忧,“可她们都无法离开居养院,又怎么去南京?”

    张秀回她:“这事我已跟舅舅商量过,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亲自找知县求情。祖母是朝廷旌表的节妇,当地也有一些名声,希望能说服知县老爷,让他答应咱们的小小要求。”

    “如果真能这样,就再好不过!”黄阿姐此时脸上方有了一丝笑意,“你不知道,昨天你走了我都一直在想,若南京办绣房,什么人员啊,场地啊,拜师啊,授课啊,都想了一遍,还把以前抄写师傅所著的《绣谱》找出来,好生温习了。唉……只是没想到今早这事,就好像往我头上浇了一盆冷水,我这心一下都凉了。”

    “呵呵,不要凉,”张秀一乐,不禁伸手挽住了黄阿姐的胳膊,笑着道,“反正我会尽力促成此事,你们都无需太担心。现在呢,我们就一起讨论讨论,该怎么办这个绣房如何?”

    黄阿姐点头:“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不过,方才那管教嬷嬷来过之后,我担心……”

    “不用担心,”张秀毫不在意,“既然那管教嬷嬷说去找院正来,那我就在这等着,也省了我再去一趟的麻烦。”

    她又朝厢房里巡视一遍,“刚才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大家现在坐下来吧,咱们一起聊聊。”

    “好啊,”听了张秀开导,黄阿姐仿佛轻松了不少,也跟着招呼众人,“咱们接着刚才的讨论……”

    “我来之前你们都在讨论什么?”待众人重新就坐,张秀问道。

    “秀秀,不瞒你说,我们在讨论如何能快速盈利。既然是绣房,首先考虑是怎么多出绣品,像绣囊这种,小而实用,出品很快又好销,这种不难,一个人就能完成。但是斗方大小的绣品,或者再大一些的,一个人独立完成的话,恐怕有些困难。”

    “你们以往接的绣活都有什么?”

    “小件居多,说来还是手艺精绝的绣娘太少了。我们这里以前倒是有个绣艺精绝的寡妇,自从她离开居养院,再没谁能独自完成一整幅绣品。”

    “这位寡妇又去了哪里?”

    “正是因她绣艺精绝,被大户人家相中去当了闺塾师,专门教授那家小姐刺绣,听说还很受主家看重。说真的,我们挺为她高兴,她彻底脱离了这里。”

    张秀笑道:“祖母设幔授徒的初衷不就是这样?只要有一技傍身,即便离了居养院,也可以养活自己。”

    “是啊,所以我们都挺为她高兴。只是……”黄阿姐很快说回正题,“对于绣房来说却是损失。自她走后我也在思考,诸如七八尺的全幅,在没有绣艺精绝之人的情况下,该怎么去完成?”

    “那你有答案了吗?”

    黄阿姐回道:“以前师傅提过她祖上,‘凡服食起居,必多方选胜,务在秩群,不同侪偶’,这句话启发了我。”

    “务在秩群,不同侪偶?”

    “就好比戏班子,总有生旦净末丑不同的分工,虽说戏份不同,但一台戏中,总是少不了这些角儿。而绣品同样,将画、绣分解成题材选择、确定风格、画稿创制,然后确定质材、针法、配色、绣工难易等等,我称之为分工协作……

    “简单说,就是将一幅绣作按纹样分解成不同模块,绣娘只需掌握各种模块的绣法,最后组成一整幅绣作。每一幅绣作都按这样的流程,绣娘之间的协作只需按部就班,以‘务秩群’的标准去检验最后成品,这样出品就有保证,也不会因个别绣娘的离开而降低绣品的水准。”

    张秀听了连连点头:“我明白了,固然绣作面貌各异,由此也就具备了任一绣品都可按此来实施的可能。”

    她又感慨道:“果然单打独斗不及团队合作,祖母也曾评价过顾家两位曾祖,说缪氏人物绣的水准一直高于韩氏人物绣,以前不理解,如今一想,就是同样道理。”

    黄阿姐道:“这我能理解,缪祖是顾绣的初创者,从一开始的生涩到后来形成独特风格,肯定是培养了一班家眷和她一起,韩祖应该更注重自我修养。”

    “其实南京也有不少客人来求衣饰帐幔的,可惜我只有两个绣娘,又接了好几幅大尺寸的绣品,这两三年都无法再接其它的定制。”

    “说起衣饰,阿姐您还记得那喜官吗?”那年轻妇人又说道,“集秀班的那个喜官,去年定了一套戏衣,有披风、褶衣和绣裤,前两个月才来取。取的时候她可高兴了,说以后大衣箱全要换成顾绣的行头。”

    “金派的那个集秀班吗?”张秀不禁好奇,她一下想到了杜玉奇。

    “对啊,喜官扮的杜丽娘,她妹妹小玉扮春香。而且最近这一两月,听说求上门来想置办衣箱的不少呢,很可能就是喜官替我们说了好话。”

    黄阿姐亦道:“所以销路还是不愁,但咱们当务之急,是怎么带起一班熟手。”

    张秀点头:“对。我这样考虑:一是先让一部分人跟我去南京,筹备绣房,开招弟子。二是一部分人暂时留还在这里,一如往常。”

    “当然……”张秀没忘那管教嬷嬷的事,“在我回南京之前,自会和舅舅为了大家,向知县老爷争取你们出去的机会。”

    “这样就太好了!”黄阿姐终于一展笑容,“我盼望这天早些到来。其实无论省城也好,上海县也好,只要顾氏绣房能办下去,让我们这样的女人掌握一技之长,将来不至于走投无路……我就觉得这辈子没有辜负师傅的栽培。”

    “我知你心里操心……”张秀听得眼眶微红,不禁打量黄阿姐,四十出头的她早已满头华发,看起来如垂垂老者。唯有那双眼睛,依然熠熠生辉,一如年轻时候的样子。

    黄阿姐的笑容,总是那么温暖,说到高兴处,嘴角边还有若隐若现的酒窝。“既然说到这了,接下来我们也要开始规划人手,做事总是宜早不宜迟,你说呢,秀秀?”

    “当然!”张秀用力点了点头。

    ~2~

    不知不觉,她们就这样呆了一天。

    直到申时末,朱家舅舅派来了轿子。

    张秀这才与众人道别,并约好再来的时间。临走,忽然想起那位直说喊院正来的管教嬷嬷,似乎再没出现过。

    张秀冷笑:“我还以为她有多能耐,还想等着那院正来再说道说道……”

    绢儿一撇嘴,不屑道:“姑娘说她辱骂了朝廷命妇,定是吓着了呗,一看就是欺软怕硬的东西!”

    张秀渐渐沉下了脸色,许久,才低沉的声音说道,“就算知县老爷答应,也只是暂时,她们始终还是一群没有出路的人,若要真正走出这座居养院,唉……”

    张秀已出了居养院,又回头望了望那扇斑驳腐朽的大门,早已摇摇欲坠,却隔开着门里门外两个世界。“女人的一生,永远有一道门隔着,不是从这门里走进那门里,就是一辈子的年华全耗在门后那个狭小的天地里。”

    绢儿似懂非懂,不知说什么。想想,还是劝慰道:“《牡丹亭》里那杜丽娘,她在漂亮的花园里也不开心,就像姑娘现在这样子……可她最后不也得梅了吗?所以姑娘也别气馁。”

    “扑哧,”张秀一下被逗乐了,“不简单呐,绢儿居然也懂了《牡丹亭》!”

    绢儿讪讪地,“姑娘可别笑我了,反正绢儿的意思……总有一天,姑娘定会走一条最宽的路!”

    “哈哈,你又胡说八道了!”张秀大笑,边笑边催促她,“快走啦!回去还问舅舅可有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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