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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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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秀渐渐蹙起眉头,她隐隐有些猜测。

    “虽说慈善院有朝廷派的抚按督责有司,必竟不是天天都来,难免不被管院诸人钻了空子。最简单易行的就是谎报人数,或者孤老病故者,不消其名,用亲戚或相识之人冒名顶替。账面可以做得滴水不漏,可实际……唉!”

    张秀听舅舅叹气,忍不住又问:“病故者?难道病了,慈善院连药都不给一副?”

    “朝廷早有则例颁布,‘病给之药,死惠之棺’,这是洪武年就有的规定。只要依例关支,又怎么可能生病了都没有一幅药?我听说居养院中也是供奉了观音大士,可见医药不是没有。”

    “所以,他们就是发死人财是吗?”张秀一双炯目直盯舅舅。

    朱家舅舅叹道,语气中充满了同情,“活着没有未来,没有希望,一辈子受人压迫到死还被人压榨。女人这一辈子,真的太难了……我如今越发觉得,当年你祖母和你娘开绣房传授绣艺,是多么正确的一件事。”

    张秀听得心绪起伏,“她们只是没有户籍,不是没有生存的本事,可为什么不能给她们一条出路?”

    “开慈善院的目的就是避免那些鳏寡孤独不能自存之人,成为流民而四处流窜乞讨,所以把他们统统收进慈善院里颐养。”

    朱家舅舅不禁反问道:“再说出路由谁给?这本身是制度的问题,需要朝廷颁布法令,来给她们一条出路,而不是只靠像你祖母这样的人,太势单力薄了。”

    “那我如果开绣房,想把她们带到南京去,是不是根本不可能?”

    朱家舅舅端视张秀,许久,方缓缓道:“如果没有你祖母,这事恐怕难办……”

    张秀不解:“何意?”

    “你祖母是朝廷旌表的节妇,守节四十六年,有朝廷颁下的敕书。如果你想给她们一条出路,那就带上敕书,到县衙找到知县求情,我想,但凭这份敕书,和你祖母的影响力,想来知县不会不答应。”

    “我明白了……”

    ~2~

    当夜,张秀做了许多的梦,

    梦中,她回到了小北门,那是顾氏露香园所在之处。园里有偌大一片水池,水池里碧波荡漾,她划着小舟徜徉其间,还开心地念着——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绿池落尽红蕖却,荷叶犹开最小钱……

    很快梦境一转,不知为何她又出现在乔家浜,沿着阜民路过乔家栅,又上了阜民桥,桥横跨肇嘉浜,桥上东望是鱼行桥,西去则虹桥近在眼前。两岸桃红柳绿,河边的河埠正有老农挑着新鲜的蔬菜上岸,岸上又是商铺林立,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好一派热闹的景象。

    她正疑惑自己为何来到了这里?却发现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很快又汇成一股人流往一个地方跑去,从身边擦身而过,几乎躲闪不及。

    她一惊,连忙拦下一位妇人问这是要去哪里?妇人边走边说:去县衙,知府老爷到了咱上海县……她俩的话还未说完,又被涌上来的人群一股劲地往前推,她自己也身不由己似的,跟着人流一起向县衙涌去。

    县前街被围得水泄不通,她被人群裹挟着,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快,人群中有一个激昂的声音响起,传遍整个县前街——我上海县今编户六百余里,殷实家率多在市,钱粮四十万余,四方幅辏而货物犹多。县外不过一里即黄浦,潮势迅疾,最难防御……倭贼自海入,乘潮劫掠,如取囊中,皆由无城之故……

    轸念钱粮之难聚,百姓之哀苦,我们主张迅速开筑城垣,以为经久之计。吾等已上疏朝廷,然而朝廷却说,筑墙可以,但无任何经费物资支援!

    今日,我顾从礼在此当着知府老爷、海防道佥事董老爷的面,向父老乡亲们倡议,既然朝廷给不出钱粮物资,那我们上海百姓就自己筹!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张秀听到这番话,内心震惊无比,冥冥中,自己竟回到了嘉靖三十二年的倭乱之时!

    震惊之余,梦境突然戛然而止,但很快又换了新的场景,这次却是她熟悉的地方,小东门,时间依然是嘉靖三十二年的冬天。

    城墙已开筑两月有余,即将完工,但是筑城的物资已近匮乏。正当众人为物资发愁,陆夫人梅氏当机立断让家人拆屋近千间,用拆下的物料助筑小东门,在此之前她已经捐出田五百亩,及白银千两。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官民、贫富齐上阵,十月动工筑墙,十二月就已建成。张秀望着高大坚固的城墙,震撼得竟说不出一句话,以为不能办到的事情,却以令人匪夷的速度,如此真实的在她眼前发生……原来这就是奇迹。

    可是,年逾古稀的陆夫人却因劳累而当场病倒,她看到陆夫人那张灰白的脸,紧闭的双眸,一双眼早被泪水模糊,眼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逝去,她无能为力,不禁悲从中来……

    然而就在她哭泣时,耳边却又仿佛听见了陆夫人的声音,对她说——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行而不辍,未来可期……顾秀,别气馁。

    “陆夫人……”

    张秀在悲伤中慢慢睁开双眼,脸上犹有泪痕,枕下已湿濡一片。

    菱花窗格上泛起微光,黑暗中,她尚能辨出周遭的环境,原来,真是一场梦。可那番话……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行而不辍,未来可期……唉,”张秀轻轻一叹,“未来真的可期吗?”

    ~3~

    当她再次醒来,天已大亮。

    一整夜都身陷梦境里,又翻来覆去地醒来、睡去、再醒来……早让她筋疲力尽。

    顶着黑眼圈,吃完早膳,她还是与舅舅一同出了门。如约去居养院,为黄阿姐和弟子们传授一些技巧。

    “舅舅,我进去了,”张秀一如昨日,在那扇花门外对舅舅说,“要不您今日下晌再来接我,您就不用老等在这里了。”

    “也好,”朱家舅舅想了想,道,“那舅舅趁此去一趟衙门吧,找些熟人问问情况。”

    “好。”

    张秀很快与舅舅约定好了时间,随后就带着绢儿一道,再次进了花门。

    可还没走到厢房,就听见一声训斥:“一个个都老实点,该干嘛干嘛!别给老娘玩心眼……”

    张秀瞬间止住了脚步,那如泼妇骂街般的声音又再次响起,“你们也聪明点,都寄人篱下了,要懂得去讨好院正大人。她高兴了,才会赏你们一口饭吃,她要是不高兴,说句难听的,把你们卖进窑子里也稀松平常。她想要你们一幅刺绣,那是看得起你们,你们呢,也别不识好歹,真把院正大人惹怒了……”

    张秀听得怒意上涌,拳头攥了又攥,正想上前,忽然听见黄阿姐的声音,说道,“这位嬷嬷,别说一幅刺绣,就说绣一幅,难道不要花时间?不要花本钱?就算我们无偿出工出力,总不至于白干连声谢都没有。再说,我们又不是这居养院的奴隶,就算寄人篱下也是衙门出钱来养,而不是你们院正大人。又凭什么要我们白给她绣?”

    “哼!黄阿姐,你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识好歹,不懂人情世故……”

    张秀实在听不下去,抬脚快走两步就来到厢房门口,当出现在门口那一刹,她已将心中那股怒意按耐住,而尽量喜怒不形于色。她一眼就瞥见说话如训斥的那人,居养院里的管教嬷嬷。

    张秀眼神冰冷,打量起这人,许久才开口,依旧冷冷淡淡,“这位嬷嬷,我想黄阿姐说的对,她们只是无籍,并不是谁家的奴隶。而且做买卖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们院正想要绣作不是不可,但得自己花钱。”

    那嬷嬷看着张秀,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又斥道:“等等,你是谁?怎么进来这儿的?”

    “我是顾氏绣房顾兰玉的孙女,”张秀一字一字地对她说,“就是顾兰玉当年来居养院收徒,传授顾氏绣技,如今你们的院正,也包括你,才能靠她们刺绣来挣钱。”

    “哦,顾家人呐,这么多年没见,原来还没死绝啊?”

    张秀眼中瞳孔骤然一缩,半晌,忽然一笑:“你好大胆子,我祖母是朝廷旌表的节妇,不仅有朝廷的旌表敕书,还有朝廷敕建的牌坊,来表彰她扶危济困,养恤孤寡。你竟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辱骂朝廷命妇?谁给你的狗胆?”

    “我?没有!”那嬷嬷脸上一阵慌乱,“你胡说!我可没有辱骂,我……”

    “这里每一个人都听见了,你辱骂了我祖母顾氏兰玉。”

    “我我……没有!”管教嬷嬷已慌得拔腿想跑,“你你……等着……我让院正大人来评理……”不等说一句完整的话,她转身欲走。似乎还不服气,又对张秀放下狠话,“你有本事就等院正大人来!”

    张秀忍不住冷笑,并不惧她的威胁。看那嬷嬷走得没踪影,才转身过来,审视厢房里一众垂头丧气的妇人。

    时间好像停止,周遭也安静得连呼气都听得真切。

    此时张秀胸中已经没了怒气,反而升起一股斗志取而代之,一股倔强而绝不肯认命的劲儿。

    张秀审视良久,缓缓开口问道:“你们认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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