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绣房】
黄阿姐笑着就落下泪来:“真的是你秀秀,我都不敢想!”
她缓缓走近,一双婆娑的泪眼打量张秀,“都长成大姑娘了……第一次见到你时,抱在师姐怀里,才那么点大……”
黄阿姐伸出手比了一个长度,张秀却不知为何“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她本来同她一样神情哀伤,这一笑却消弭了不少。
“黄阿姐……姨姨,还认得秀秀?”
“一下就认出来了,”黄阿姐道,“不过,别叫姨姨,生生把人叫老了,还是跟她们一样叫我阿姐吧。”
她们身后传来一阵笑声,两人一回头,是刚才那位年轻妇人,正捂着嘴笑,“黄阿姐,您在我们弟子心里,永远都年轻貌美呢。”
“就你贫嘴,”黄阿姐说她一句,还是忍不住笑了。她看看张秀,又伸手替她把凌乱的发丝抿到耳后,“真是一转眼就十多年过去,秀秀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还好吧,就是如今改了姓,跟着祖母姓顾了。”
“哦?”黄阿姐有些诧异,不过没有继续问。抬眸看了一圈,刚才还埋头劳作的妇人,此时都抬起了头,个个眼里都充满好奇。
黄阿姐想了想,便拉着张秀走到前面,对所有人说:“大家听我说,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咱们顾师祖的孙女顾秀。若是按照辈分,她就是你们大师姐,但是刚才,你们都亲眼所见,我想,秀秀完全能当你们的师傅……”
“是啊是啊,”那年轻妇人直点头,“我都没想到,顾小师傅年纪轻轻竟这么厉害。”
黄阿姐对张秀解释道:“这位施娘子,是我们居养院里绣艺最好的。”
张秀道:“难怪,方才一见绣作就觉着不凡,不知施娘子学了几年?”
“我一来居养院就开始跟黄阿姐学了,有两三年了吧。”施娘子回道。
黄阿姐不禁感慨:“你们如今条件比我们那会好多了,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妇人能以此为生。有师傅的言传身教,才有我的今天,所以你们也要争气啊。只可惜……”
黄阿姐又叹了声:““弟子没能在师傅面前尽孝,也没能见到师傅她老人家最后一面,还有师妹,至今耿耿于心,无法释怀……”
张秀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宽慰:“阿姐,祖母和母亲走时也没什么遗憾的。”
“那就好……”黄阿姐苦笑。
张秀今日自然带目的前来,方才又听黄阿姐的感慨,她问道:“对了,阿姐,说说大家平日里都怎么挣钱的?”
一提这个,黄阿姐似有满肚子话想说,“如果说单凭绣艺谋生,这里估计一多半都达不到。每个人学习时间不同,掌握技艺也参差不齐,能拿得出手卖钱的绣品寥寥。所以,大多数人还只能靠居养院供养。”
张秀又问:“那一般绣什么能卖钱?”
“很难一句两句说清楚,”黄阿姐皱起了眉头,“因为所有丝料工具都是院里提供,每卖一件绣品,院里要拿去大半,真正落在个人头上的不多。所以只有绣艺好的人,她们愿意出点本钱,其他人连材料都不给,可不给她们又怎么练习提高。这就很矛盾。”
张秀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利益,钱肯定不是一人拿,都是层层拿去,最后只剩零头给绣娘。“那……绣不了复杂的,一般像绣囊这种也可以啊。”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他们并非真心想替我们找销路,只想什么钱多就让我们绣什么,而且他们都知道我们绣屏风、绣佛像挣钱最多,就有人曾经重金求一幅《群仙祝寿图》,可这里根本没人能绣,即便我也未必能接下这个活儿。钱少的他们根本看不上眼,可那些也得有这能力的人才行啊。”
“话是这样说,”施娘子接着话道,“本来顾绣就是闺门绣,师祖当年设幔授徒传授绣艺,让闺阁内的绣艺走出深宅走进民间,师祖固然功德无量,可我觉得,我们的路子还是窄了……”
“哦,怎么说?”张秀连忙问道。她虽有重振露香园绣房的想法,但也清楚想法和实际差距不小。当年祖母设幔授徒,是为了让更多女子凭此技营生。如今她的考虑,更多是需要什么绣什么,从市场需求考量,这样才能谈挣钱,只有挣到钱绣房才能持续经营,和持续收徒。
施娘子有些紧张,张秀看出她的顾虑,便笑着说,“施娘子尽管说,说错无妨。今日我也专门为此而来。”
黄阿姐道:“既这样,不如大家坐下慢慢说,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秀秀,这可以吗?”她又扭头询问张秀。
“好!都坐下来慢慢说。”张秀点头,“今日就是来听大家说的。”众人听罢,方围坐一圈,又将她和阿姐围在中央。
施娘子似乎松了一口气:“其实我的意思,就觉得我们可以多学学苏州的绣娘。不只是绣画,也可以绣生活中的实用物,好比衣裙、帐幔、坐垫、地毯这些,甚至可以绣官服、补子、缘边。这些日常的东西用途才广啊。”
“没错,”张秀亦十分认同,“既然顾绣走出了闺门,必然要向民间和实用靠拢。其实苏绣就分了艺绣和实用绣,她们的挂屏也极有特色,同样花鸟为主,苏绣的成品更为绚烂,甚至胜过原稿。而我们顾绣也的确在实用上功夫下的不够,画绣费时费工,就算有人重金以求,供应都成问题。”
“倒是知道有绣蟒服的,可他们居养院未必有门路揽这活儿。”
“确实,”黄阿姐道,“而且我有些担忧,往后画绣极有可能式微,被衣裙袍服、屏障佩囊代替,这些都比画绣省时省工。当然,世家豪门还是会求一些画绣作为家中的装点。”
张秀知道她们都说的对,画绣在文人眼中未必式微,只要还有一批既精于刺绣又懂画理的名手存在。可只走这条路太窄了,所以不能用‘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种思路来办绣房……
“今日我是为开设南京绣房而来,绣房肯定不能靠我一人,需要广招弟子来扩大路子,所以才会想到祖母曾经来过的地方。”
“真的吗?”黄阿姐脸上意外地惊喜,好像生怕听错又连问几遍,“这是真的?我不是做梦?”在座之人听闻,脸上也有欣喜。
“当然是真的,不是做梦。”张秀笑着解释。
“那真是太好了!”黄阿姐极开心,笑得合不拢嘴。兴奋了好一阵才平静,却又开始担忧,“可是,有很多问题亟待解决。当初师傅也是,费了好大劲才让我们几个走出居养院。”
“是,”张秀坦诚道,“但既然下了决心,有了努力的方向,问题我们就一个个去解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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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秀走出那道花门,一眼就见舅舅还等在那里。
“舅舅,”她急忙上前,“让你久等了,实在抱歉。”
朱家舅舅看见张秀,立马过来问道:“怎样?找到人了吗?”
张秀笑着回:“还不错,找到人了,也谈了很久。而且还跟黄阿姐她们约好,这几天都会过来,一是教授一些技法,二是商量南京办绣房的事。”
“难怪这么久,听你语气,是不是坚定决心不变了?”
“当然,虽然有很多问题要解决,但还是决定要办。”
“的确有很多问题,看来不用我提醒你也清楚……”朱家舅舅回道。
“怎么?”张秀听出他话里有一丝异样,“舅舅你说有很多问题,是指什么?”
朱家舅舅神色略显严肃,“我在等你这段时间,找了一个居养院里的人,打听了一些情况……”
“都是什么情况?”张秀随即问道。
朱家舅舅却摇了摇头:“不在这里说,咱们回家再说。”
“好。”
三人重新坐上轿子离开居养院,回到朱宅。
在外忙碌一天,都有些疲惫,用了晚膳之后,张秀与舅舅两口子才重新坐在一起,说起今日之事。
“舅舅,您今天都打听了什么情况?”
朱家舅舅未语先叹:“我知道像居养、养济这类慈善院未必慈善,毕竟天下乌鸦一般黑。可没想到,还是令我大开眼界,果真是凡跟利字牵涉,无不锱铢共竞。其实我也该想到,必竟时下的风气就是如此。”
“可慈善院不都是朝廷办的吗?”张秀问他。
“是朝廷办的,不过她们落不了籍,只有寄籍在居养院,这就是拿捏她们的手段。甚至她们还要替人代服夫役「注」,这买卖掌院那里常接来做,很多贫困女户赖以生存都靠代人服役。”
“朝廷每月对慈善院收养人的供给都有定额,就算贪下一部分,总还能供给一部分吧?难道最基本的口粮都保证不了?”
朱家舅舅一笑:“当初我同你一样的想法,不过事实上……”他摇头叹息一声,“事实上慈善院收养人数并无上限,一般只规定每人每月给米三斗,柴三十斤,冬夏布一匹,钱十五文,小口给三分之二。这中间的区别你看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