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名立户】
张秀已回上海县多日,
就住在城隍庙附近的舅舅家。他们一回来也没得清闲,很多事要忙,比如九月要采棉,十月还要祀先。
在张秀的记忆里,祀先是每年十月一日,早先是祖母家,后来是外祖家,都要在这日开炉做菠菜饼,然后供奉到家中祠堂里,所以这日也称炉节。
她有好多年没吃家里人做的菠菜饼了,一想到酥香可口的饼子,张秀觉得自己又馋了……
“舅娘,今年还做菠菜饼吗?”
舅娘问道:“怎么,想吃了?”
张秀老实点头:“想吃。”
“想吃还不容易,也不用非等朔日那天,明日一早现摘新鲜的菠菜来做。”
“哎呀,那可太好了!”
舅娘瞧她一脸高兴,自己也高兴。又问道:“对了,秀儿,你打算多久去衙门办户籍?”
“跟舅舅说好了,明日就去。”
“该使银子就使,别吝啬知道吗,希望这次能顺利。”
“知道了,”张秀点头。
翌日清晨,
天尚且黑着,舅娘起早,开始和面做菠菜饼。
待张秀与舅舅两人收拾妥当出来,菠菜饼正好新鲜出炉,两人吃得很饱这才出了门。门外早已停着两顶福建轿,两人各乘一顶,随后舅舅吩咐轿夫往城中县衙去。
上海县衙规模宏伟,比江宁县衙大了不少,但衙门规制一般无二。县门外东西各有两亭,为民入衙办事者栖息之地,舅舅让张秀在此等待,他先去找人。
等了小半个时辰,舅舅复来,对她说:“跟我一起进去。”随后两人进了县衙。
走过仪门即见中堂,堂前有戒石亭,堂左右为銮驾库和架格库,两庑是掌案、牍吏等房。
有他人协助,办理入籍则异常顺利,几乎立等即成。更名立户也快,快到张秀几乎不敢相信事已成,只是吏员依就强调,即使改了姓,也需找到顾家后人。
当再次走出县衙已是未时,张秀站在大街回望,不由感慨万分。直到此时此刻,她都觉得如在梦里,“舅舅,这是真的吗?”
舅舅笑她:“当然真的,你手里捏的文书难道假的不成?”
“是真的……”张秀只说了三字,便不再做声。
朱家舅舅端详她,似乎很明白她此刻的心情,“虽然你吃了不少苦,终归心愿达成。过去就让它过去,不要回头,但往前看,知道么?”
“是,但往前看……”张秀眼中眸光闪动,几欲落泪。
“你以后就姓顾喽,顾秀……噫?”朱家舅舅像有大发现,一脸惊讶,“我如今才发现,顾秀,顾绣也!原来一切冥冥中自有安排啊!当初你祖母为你取名,是不是她老人家已料到你未来之事?”
张秀心中五味杂陈,又想起击鼓那日的梦境,梦中似有人唤她回家,“原来是祖母托梦……”
绢儿则十分肯定:“是老夫人的在天之灵,一直在保护姑娘呢!”
“就是就是,”舅舅连忙点头,“所以你该高兴才是。”
张秀微笑,笑中有泪,“是,我该高兴。我怎能不高兴?从此往后,我就是一家之主……”
~2~
转眼又到十月朔日,
朱家舅娘做了许多饼,供奉在朱家祠堂。另外,为了祝贺张秀自立门户,舅娘为此还操持了一场家宴。
上海席俗,向来习吴下之风,以丰盛著称。一席之间,水陆珍馐多至数十品,少则十余品乃是寻常。果品需叠成山状,蔬用瓷碟添案,小品则用攒盒。
朱家办的家宴,果蔬小品十余样,虽是寻常食材,却也做得相当精致。而且上海人都讲究,每人面前的盘中之餐,以量少为限。
开桌以南北为敬,东客西宾,但是吃席的全是自家人,除了舅舅坐北,其余人都随意而坐。
酒肯定少不了,是舅娘不辞辛苦从南京搬回来的,正是钱素秋家酿的香雪酒。朱家舅舅极爱,搬回来几坛子,已经空了一坛。今日张秀是主角,可她不敢跟舅舅拼酒,只有让小表弟代劳。
不过张秀也没闲着,边吃边兴致勃勃地观察他们每一个人。她有好几年不回上海,此次回来,竟然发现上海的时尚与南京大不相同。上海男子美发直追女子,梳三把头,泛心头、直虏头,插簪戴花的比比皆是。也有如朱家舅舅般,将头发扎起用青丝系带。
家宴前,她还‘撞见’舅舅两个互唱小曲调情,舅娘唱——‘曾送你玉簪儿,戴也不戴?曾送你青丝带,可曾系来?曾送你汗巾儿,在也不在?’
舅舅回唱——‘曾送你一把销金扇,曾送你一只半新不旧的红睡鞋。这几件要紧的东西也,如何问你你佯不睬?’
张秀笑得差点打滚,为了避免尴尬,她快速丢下一句——“舅舅,那半新不旧红睡鞋是舅娘的吧?”说完就跑,只留舅舅在身后大呼小叫。
还有一件事她始终记得,这次回来,想再去看看昔日顾家的露香园。
曾经的露香园,有藕池、桃林、菜园、绣房、制墨房,有碧漪堂、露香阁、积翠岗、阜春山馆、潮音阁、独莞轩、青莲座、分鸥亭……祖母时常在她耳边提起,所以她从小就梦想着,有朝一日能重建露香园。
“秀儿,舅记得答应过你一件事,”谈性正浓的朱家舅舅,似乎记起了曾答应过的事,“还差点儿忘了,上回你提过想找你祖母当年教的女弟子……”
“是啊是啊,”张秀赶忙问,“有消息了吗?”
“有倒是有……”舅舅说话迟疑起来。
“怎么?”张秀奇怪道,“有啥不对吗?我还记得那居养院,好像就在小东门附近吧?门前有几株老榆树。”
朱家舅舅笑了:“难为你还记得,就是海防道衙门边上。其实也没啥,我一句两句说不清,不如哪天我陪你去一趟,你自己去看?”
“好,那先谢过舅舅。”
~3~
张秀记忆里上海县,
是有着高高的城墙,城墙上的门很多,大小六门再加水门三座。
这么多门里,她记忆最深的是小东门,因外祖讲过这门的故事,它有另外一名字:夫人门。
她以为只是一个动人的故事而已,可后来才知,原来动人的故事竟是如此让人心碎。难怪她见那巍峨的城墙,心里就莫名怀有敬意,想那陆夫人于冥冥中,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守护这座城。
居养院就在海防道衙门以东,门前有一条弄堂,两旁栽满了榆树、柳树、苜蓿,荫翳蔽日,是那种雨天都不用撑伞的荫翳。
张秀、绢儿、朱家舅舅三人在居养院门前下了轿。
张秀迫不及待地四处查看,仿佛想和记忆中的地方对上号。院子从外面看,与其他民居无异,斑驳的大门始终紧闭,如记忆里模样。还有门前踏垛两旁的榆树,也一如往昔。
张秀走到老榆树下,伸手触摸沧桑的树皮,脑海中已模糊的记忆,竟又神奇般地清晰起来。
‘黄阿姐……’她记得母亲这么叫来着,就在这株老榆树下,母亲抱着她,她学着母亲也称她‘黄阿姐’。
黄阿姐听了大笑,还用荷包逗她,母亲却一脸无语,纠正她:娘称呼阿姐,囡囡要叫姨姨。‘姨姨……’
朱家舅舅道:“叩门吧。”
“好,”张秀点头。跟着走上踏垛,伸手拉住门环,轻轻叩响……
须臾,听见门里传来一声问:“谁呀……”稍后大门缓缓启开,有一中年妇人出现在门后。
这妇人一身毛青布衫,下身搭了一条青布裙,腰间还系着围裙,头上的发髻用布包着,巾尾往前踅系了一个结,如此一身清爽,再无任何装饰。
妇人许是见三人面生,不禁有些迟疑:“你几位可有事?”
张秀先施一礼,笑着道:“打扰了,这位大嫂,我姓顾,这二位一个是我舅舅,一个是我婢女。我们今日来此,是想找……黄阿姐,她还在吗?多年不见,也不知……”
妇人闻言先是一愣:“你姓顾?”
“是啊,我姓顾。”
妇人不由打量起来,渐渐,脸上好似有些欣喜,又像是不太确定。
“敢问你……是哪里人?”妇人小心翼翼问道。
“上海人,我祖母顾氏兰玉,母亲娘家姓朱,夫家姓张……我,曾经姓张……”
“啊!你你你……”不等张秀报完家门,这妇人已惊呼起来,“你是师祖的后人?顾家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