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情】
婢女十分诧异:“啊!郡主,您要去南方?眼下?”
宝琴点头:“老呆在京城也腻,正好换个地方,而且我也想好了,趁眼下还不太冷,就骑马走陆路。”
“这……”婢女一时没了主意,不过还是提醒道,“郡主,此事非同小可,恐怕要先与长公主商量一下吧?再说,就算长公主殿下答应让您去,最好有一位男性长辈陪着比较妥。”
宝琴淡淡一笑:“这我自然想到了,等明日就去找母亲说。”
“还有啊,您出门在外,怕不是得有郡主仪仗跟着一起?每到一处,各地方官员也得过来参见……”
宝琴瞥她一眼,摇头否定,“我既然选择骑马,就没想要兴师动众。”
“可是,”婢女似乎还想坚持,“郡主,真出门在外,您的安危最重要啊。”
宝琴有些不耐,一挥手阻止,“行了,你也不用操这个心,明日我自会禀明母亲。”
婢女无奈,只得闭上了嘴巴。
宝琴觉得烦闷,便出了房间来到院中透气,在那几十株翻腾的菊花前停了下来。
她忽然想起一首宋诗,似乎很应眼前景色——中庭淡月照三更,白露洗空河汉明。莫遣西风吹叶尽,却愁无处着秋声。
可是那阵腥臭愈发浓烈,她不禁皱起了眉头,对跟来的婢女道:“明日让府中花匠把这些菊花铲了。”
莫遣西风吹叶尽,却愁无处着秋声……
真正走在京城街上,才能体会什么叫吹叶尽。“树上的叶子掉完了,就看不到风了”,宝琴想起小时候,对母亲说出的这句‘名言’,她就想笑。当时还有父亲在,父亲也张大了嘴,十分夸张地说:呀!原来我们宝琴天生就是诗人……
其实京城的秋十分漂亮,她最喜欢西山的红叶,只要看见漫山遍野的红叶,她会开心得跳起来。
“就不知南方的秋,是不是也很漂亮……”
到了公主府外,宝琴没有下轿,而是先让婢女进去禀报。一盏茶时间,婢女就出了府,“郡主,长公主殿下不在府中,听嬷嬷说是去了法通寺。”
“法通寺?”宝琴愣了下,道,“还好没进府,那我们也去法通寺。”
好在法通寺不远,过倒钞胡同,再拐进赵府胡同,尽头就是法通寺。这寺庙不大,也只有一进院落,进去山门正对就是大雄宝殿,有五开间大。
小沙弥很快引宝琴进了正殿,一跨进门槛,她一眼就瞧见母亲,刚刚礼佛完毕。
“母亲,”宝琴一见着母亲,就亲亲热热地扑上去,像小孩子一样,一脸娇态,“母亲,您怎么又不在府中,每次来都让我好找!”
长公主见她,不由得露出笑容,“你才来了几次啊,就每次了?往日让你过来,你总要推三阻四老半天。”
虽是责备的话,却轻飘飘的,如同羽毛抚过耳朵,酥酥痒痒。
“嘻嘻,”宝琴嬉皮笑脸,一副赖样,猛摇着长公主的胳膊。“您没叫我这不也来了吗?”
长公主瞪了她一眼,嗔道:“佛祖面前不要造次。”
“哦,是是是,”宝琴吐了吐舌头,想起这是佛堂来,“罪过罪过,给您磕头,请佛祖原谅宝琴不敬。”放了手,然后学起母亲的样子跪下,毕恭毕敬地磕头。
礼毕方起身,“母亲,孩儿找您有事。”
长公主端量一阵,说道:“到外面去,别打扰了佛祖。”
“好。”
两人随后出了大殿,来到院中,靠右庙墙下有一株西府海棠,宝琴拉着长公主来到海棠树下。
这是株老海棠树,树干峭立,枝繁叶茂,只是天一冷,落叶就多了,在地上围了一圈,其间还有颗颗红色落果。这种海棠果宝琴吃过,味道酸甜,她还挺喜欢。
“呀?还有海棠果呢!我要捡……”她兴致一起就忘了正事,像个忘性大的小孩,只管俯身下去找果子,再一颗颗拾起来放在掌心里,不一会手里就有了一小捧。
长公主蹙起了眉头:“宝琴,你不是有事吗?怎么又玩起来了?还有啊,娘从小就告诉过你,你是郡主,要时刻保持仪态……”
“嘿嘿……”宝琴手小,只捡了一小捧,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慢慢起身来,“母亲吃吗?这海棠果可好吃了。”
长公主略带着嫌弃:“脏啊,快丢了。”
“我不,”宝琴不答应,把身子扭向一边护着手里的落果,只歪着脑袋,对长公主说,“对了,母亲,我想去南方,骑马走陆路去……”
长公主一愣:“嗯?你去哪?”
“我说我想去南京!求您答应,”宝琴又提高了声音重复一遍。
长公主抿住嘴,愀然不悦,她静静地打量宝琴,像打量一个陌生人,眼神变得晦暗不明。
“母亲?”宝琴仍不明就里,又重复道,“孩儿说,想去南京……”
“你去南京做什么?”长公主忽然厉声问道。
“母亲?”宝琴一激灵,迅速看向她,“我……”
“是不是因为赫儿要纳那个绣娘?”她一双凤目紧紧盯着宝琴。
“我……”宝琴有些怕母亲的眼神,渐渐垂下头去。其实她想否认来着,只是有些心虚说不出口。
“你整天脑子里就只有那些情情爱爱吗?”长公主变得怒气冲冲,忍不住伸手猛戳她的额头,“他纳个妾就把你紧张成这样?你俩还没成亲呢!要是他纳十个八个的,你是不是要去死?”
宝琴被她戳得脑袋歪了又歪,不吭一声……
两人各自的婢女都吓坏了,莺儿向宝琴猛使眼色,长公主身边那位噤若寒蝉,动也不敢动。
莺儿使的颜色,宝琴哪看得见,这可把她急坏了。但偷看了一眼长公主,怕是胆子再大也不敢这时插嘴。
宝琴垂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手却一松,那一捧落果又咕碌碌地掉在地上。
长公主抚着胸口,试图压下一腔的愤怒,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宝琴,听好了,娘告诉你一个道理。”
“喔……”宝琴含混不清的回应一声,依旧垂着头。
“呼……”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浊气,然后说,“我如今与你父亲是相看两生厌,其实一开始并不是这样,也同你对谢赫一样,两小无猜,郎情妾意,恨不得成天都在一起腻歪。可我是公主,他是驸马,我俩之间要按尊卑规矩来,我坐着他只能站,我用膳,他视膳,我出巡,他随我身后。爱人之间需要平视,也不能被太多规矩束缚,否则再火热的一颗心,最后也会透心凉……
“虽然与你父亲到这般田地,但我从不后悔,也不想改变身份去迎合他。知道为什么?因为这世道对女人太严苛,我有公主的身份加持,别人在我面前就得讲尊卑。一旦我没了这层身份,那就是我要讲三从四德去迎合夫君,求他施舍。而你也一样,你想跟谢赫长相厮守,那就得放弃你郡主的身份,捡起《女诫》《女训》《女范》,背得滚瓜烂熟,往后的日子里,时时刻刻谨守自己的一言一行!你能做到吗?”
宝琴缓缓抬起头,眼中噙满泪水,却始终没掉下来一滴,“母亲,我心里只是渴望有一个人,至死都爆烈地爱我,明白爱和生死一样伟大,并可以永远扶持我,否则那些黑暗的夜晚,又有谁能带我回家?”
“你!”长公主一听呆住,死死瞪着她,雾气却迅速在眼里聚集,“痴儿痴儿!你是痴儿啊!”未几,她一跺脚,那团雾气化成的眼泪儿,就如断线珠子,扑簌簌地往下落。
“公主……”立谈间,一个富有磁性的男声于耳边响起,“唉呀,这娘俩,怎么说着说着就哭了?”
哭泣的四人同时转头,宝琴先反应过来,却‘哇’地一声大哭,“爹爹!”边哭边朝驸马奔去,仿佛那小小身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清逸翛然的驸马笑着展开臂膀,轻轻拦了一下,只让她抓住自己的一只衣袖,任意涂抹鼻涕眼泪。他眼中透出温柔,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后背,替她顺气。
“我的宝琴啊,果然就是天生的诗人,方才那番话,爹爹听了都好动容。”
“爹爹,别笑宝琴了……”
“爹爹没笑,说的真话,虽然不是诗,却满满的诗意。就像你三岁时说的那句:树上叶子掉完了,就看不到风了。爹爹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
宝琴抬起一张脸,本就哭的稀里哗啦,又破涕一笑,“爹爹,该是这句‘莫遣西风吹叶尽,却愁无处着秋声。”
“不好,没有你那句灵动。”
驸马本是逗宝琴开心,却又惹得她哭。“宝琴乖,别哭了,爹爹今天是来替你求情,向你娘。”
驸马抬头看向长公主,微笑着:“公主,你让宝琴去吧,由我陪她去,保证不出一点意外。”
长公主早整理好了仪容,她凝视驸马,眸光中有情意流淌,她却未曾动容。
“好,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