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官】
谢皇后渐渐蹙起眉头,
又问嬷嬷:“今日召见赫儿,都说了些啥,你打听了吗?”
嬷嬷轻轻点头:“谢公子承认有错,且十分后悔,希望撤回婚书甘愿受罚。”
谢皇后脸色一冷:“这么说,御史弹劾的没错,赫儿整那么多花样,确实是因那女人?”
“应该是的。”
谢皇后阖上眼睛,又亟亟睁开,恨声道:“不知好歹的狐媚子!”
嬷嬷冷不丁地吓了一跳。
“这女人哪里人,多大年纪,家世如何?”
嬷嬷不由瞧着她:“娘娘的意思?”
“哼!”谢皇后冷笑道,“既然那女人有本事击登闻鼓以求脱身,想来不是差的。让这样的人才流落宫外,也是我大明后宫的损失,本宫愿成全她。”
嬷嬷叹息:“老奴明白了……”
~2~
谢赫老老实实,在南台里呆了一夜一昼,
直到日暮,才被东宫掌印太监派来的大轿抬去宫中。
端本宫里,郑大伴听了小火者的回话,愣了半晌。小火者是他徒孙,有些呆头磕脑,小心思全写在脸上,他见他郑爷爷半天不语,又开始告状:“都怪那个满贵!是他教唆谢公子吃酒的……”
郑大伴歪头睨他,细长眼睛一瞪,露出一丝厉色,小火一哆嗦,下意识地抱住了脑袋。
郑大伴没好气道:“愣着干嘛?赶紧的伺候谢公子盥洗更衣,再给他煮碗醒酒汤。殿下还等着见呢。”
“是是,孙子这就去。”小火胡乱应着,来不及告退抬脚就要跑,被郑大伴还是逮住时机,脑门上补了一个弹栗子。
“哎呀!嘶……”小火使劲揉脑门,加快速度逃离。郑大伴瞧着他跑远,这才摇摇头踅进殿中。
“你说啥?”太子听了郑大伴的回禀,不禁诧异道,“谢赫那家伙宿醉未醒?”
郑大伴羞愧道:“是奴婢没照顾好谢公子。”
“怎么回事?”太子问道。
“奴婢猜……谢公子想来长夜无聊,又或许南台夜色颇佳,于是就夜游于稻田棋局间?”
“噗哧!”恰好又是王魁夜值,他听郑大伴的话笑了,“坑路羊肠绕,稻田棋局方……此佳句形容南台极好。”
“夜游就夜游吧,怎么还醉了?”
“是满贵,您知道……”
“满贵?”太子无语,“孤知道,他怎么会在南台?”
“他本该去南海子充海户,司礼监罚他去了南台种地,应该是怜他有一身本事,厨艺又好,想收收他的性子再招回宫。结果他一去就在南台不走了,说是要种水稻,还捣鼓啥稻鱼共养、藕稻连栽什么的。对了,他还自己酿酒。”
太子瘪嘴:“谢赫那家伙,被忽悠了吧?”
谢赫差点成了醉登天子堂,好在折腾近一个时辰,终于清醒许多,但看着还有些呆。
只是新换的却是一身官服,胸前有狮子补。武官常僭用一二品的补子,低品级的补已很少出现在官服上,所以谢赫并不确定是什么官。原以为太子玩笑他,没想到……
“唉,”他叹气,这一趟京城,看来是有来无回了。
眼下他,只能任由一群小火替他更衣。一炷香后,谢赫已来到东宫殿上,太子面前,依旧先规规矩矩行四拜。
“嗯,还不错,”太子端详片刻,满意地点点头,“起来说话吧。”
“谢殿下,”谢赫起身,侧半身端立等着上面发话,他知道太子定会问他。
“昨儿过得可好?”
“呃……挺好的。”
“听说你喝酒喝了一天一夜?”
“夜晚清晨很冷,酒总能御御寒。”谢赫老实回道,“还有满贵他……不知从哪抓了几条鱼,熬汤一条,火熁两条,再加几碟糟蔬,下酒都正好,所以……”
“好吃吗?”
谢赫不由咽了咽口水,道:“满贵手艺好,酒量也好,这是臣没想到的,酒自然多喝了些。请殿下恕臣失礼……”
“啧啧啧,孤看你过得很自在嘛!”太子不知该气恼,还是该笑话?盯他半天,似乎越看越不顺眼了。
“俊卿,”他扭头冲王魁喊了声,“把孤的谕令念给他听!”
王魁应了声:“是,”跟着站起身来。
谢赫一瞧,连忙一撩袍摆跪下听令。
很快王魁念道:“升南京工部织染所大使谢赫为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他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另给房价银一万两,庄田二百顷。”
大使就是个九品官,南京工部织染所虽隶属工部都水司,就跟文思院、抽分局一样,都是无足轻重的衙门。织染所实际成了存放制帛丝料的仓库,但还是比文思院强一些,至少保留了正使。
谢赫赶紧称道:“臣谢赫接令。”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看起来是个正三品,不过武官的三品比不上文官三品,再说,他这都指挥佥事只代表支取俸禄的等级,并无提督等具体内容,充其量名头而已。
谢赫内心有些怅惘,本无仕途之心,自此后,就再不能悠悠闲闲过日子了。其实太子的心思他也懂,想在朝堂内外慢慢布局自己的人手,等真正到皇权过渡时,才保证不出大意外。
所以,董独坐说的没错,南京六科的弹劾,不过是想在朝中刷一波存在感。汪贯道的奏疏实际作用最大,他也看过邸报,从文章上看,算如实上报,且不偏不倚,实属聪明作法。
可他心里还有情愫牵绊,固然轻得几乎没分量,总能在不经意间,撩动他的心弦。如今看太子的处理,大有让他‘因祸得福’,但他依旧希望,她不要再因他而遭遇不幸。
至于那一丝情愫,从此只有深埋于心,万不能宣之于口让别人知晓。
“再把汪贯道那份答复念给他听,”太子又在吩咐王魁。
“是,”王魁回道,继而又念了批复。大意是撤销苦主的原审案子,婚约作罢,另外江宁知县罚俸半年,六年考满不得擢升。对于走仕途之人,这是很严重的惩罚了,考满六年不得升迁,就只有再等三年。
婚约作罢……谢赫内心稍安,想来很快,她就能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中。
太子老瞅谢赫,真不知今日撞了哪门邪,就是看他不顺眼。反正目的已达到,太子便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谢赫,事已办了,官也封了,你这就滚吧……”
谢赫只得行礼告退,缓缓退出时,还听见太子和大伴的对话:
——“晚膳给孤来熁鱼尝尝,问御厨怎么熁才好吃?”
——“哎呀,殿下不用问,奴婢就知道。鲫鱼好,给收拾干净,肚子破开,里面塞腌菜、葱姜、豆豉,外面刷一层甜酱、辣酱,都不用煠,直接炭火熁熟,香得很……”
~3~
坤宁宫□□,谢皇后最爱北围廊处的游艺斋,
这里种了许多南方的花草木植。她原以为,这些南方草木无法在环境严酷的北方生存下来,可她到底小瞧了宫里的能工巧匠,既能让鲜花反季绽放,又怎会弄不活南方的草木?
自那日御苑归来,她又被勾起许多往日记忆。其实她并不喜欢去回忆不美好的东西,这对有记忆力的人来说,无疑是种惩罚。
长公主与驸马之间,规矩太多而彼此伤心,她和皇帝又何尝不是?新婚那会,皇上要来坤宁宫与她同枕,需先奏明太后老娘娘,她依照规矩也要推辞一番,请皇上驾幸他宫。即使同枕共眠了,第二天定要早于皇上起来梳妆,若皇上一直在她皇后宫中,必奏于太后知之。
幸皇后宫,各宫皆警动,幸其他宫则寂然,皇帝嫌麻烦,自此后宫寂然。即使感情再好的两人,久而久之也不免疏离,所幸她生下了唯一嫡子,若没这孩子傍身,她的命运也不比曾经的孝端皇后好。
谢皇后常立于游艺斋廊下南望,此去殿宇重重,楼阁森森,如此宏伟的座座宫殿,无处不写着尊卑、等级,这就是皇家的体面,而要维持体面,就得有规矩。规矩,是压在每个宫里人身上的重担,无论天子还是臣下,概莫能外。
有嬷嬷从前殿来,禀道:“娘娘,谢公子已出了宫。听说殿下升了他的官,还是三品。”
谢皇后似乎不为所动,半晌只回了三字:“知道了……”
夜微凉,月如霜。
廊前圃内列菊花无数,像小山一样高,本是为迎霜宴而造。一阵凉风迎面吹来,吹来了淡淡香气,谢皇后不由得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菊花依然繁盛,淡香中却已有了腐败之气……
“这菊花怎会败得如此之快?”
郡主府里,宝琴闻到了一阵菊花香气,夹杂着一丝腥臭。府里同样有几十株齐腰高的菊花,就在几天前,还翻腾得如赶集一样热闹。
婢女同样纳闷:“婢子也不清楚诶,是不是品种与往年的不同?”
“品种?”宝琴笑了笑,“还以为菊花都能历风霜,原来也要分品种?”
“自然要分啦,就像南北方的草木,长于不同的环境,习性也不尽相同呢。婢子是南方人,来京城很久以后,才改掉了饮食习惯,和适应春季的风沙天。”
宝琴觑她一眼,不禁若有所思:“照你这么说,南方人和北方人其实差别挺大?”
“郡主您自幼生活于北方,不了解南方也很正常。总的来说,南方温暖的日子要久一些,但冬天一样很冷,婢子小时候,一到冬天手指都要生冻疮。”
“那三哥哥是南方人,是不是更喜欢南方的女子?”
“这……”婢女不知如何回她,眼珠子转了转,说道,“哎呀,郡主您真不用想太多。谢公子是男人,男人有男人秉性,与女人不同,就像南北差异。但都一时兴起罢了,谢公子对那女人一样的,婢子敢以命来赌。”
“你说的我都不信。”
“啊!郡主?”
“我要去南方,自己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