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西苑】
谢赫与奉御两人出梁园，驱马直奔宣武门，
京城是一座四方城，道路横平竖直，尤其好认。进了宣武门，沿着宣武门里大街一路往北，至西安门大街转而向东，直到西安门。
俩人在此下了马，稍事整理后，谢赫随奉御一道进了门。门里两侧，全是内廷各监局的大库，一路走到尽头，是玉熙宫西墙垣，绕过墙垣，是灵星门。
一入灵星门就算入了皇家禁苑，西苑亦是西宫，谢赫敛衽垂眸，只管跟着奉御亦步亦趋。灵星门正对金鳌玉蝀，其北是玉熙宫牌坊，南为蚕池，宫人织锦、刺绣之所。
过蚕池不远还有两道门，一门通向北海岸边，一门通往紫光阁。紫光阁隐在偌大一片树林中，只露出碧色的庑殿顶，周遭树荫池影，葱翠万状。
林间有道路，谢赫与奉御二人一路走来，步经一栋别馆后，紫光阁已在咫尺。平日里，这栋别馆是内廷诸珰休憩之地，奉御将谢赫带至此处便退了下去，自有别人带他入阁。
紫光阁二重楼，五开间，前有台基，旁有斜廊，谢赫随近侍拾级而上，阁前很大一片露台，环顾四周，豁然开朗。
近侍道：“谢公子，请在此稍等，咱家这就去禀太子爷。”
谢赫停住，连忙一揖：“劳烦公公，在下等着就是。”
近侍旋即入阁去禀，留谢赫在外等候。
少时，一个声音忽然在他头顶响起：“好你个小三儿！”
谢赫一惊，忙抬头往上看去，见二楼洞开的隔窗处，已站着一人。衮龙袍，翼善冠，身姿挺拔，面目俊朗，正是当今太子。
“上来！让孤瞧瞧你。”太子面带着 微笑。
谢赫有些恍惚，只觉得熟悉又陌生。但很快，脑海中昔日熟悉的影子便与眼前这影像重合了，“好，这就来！”谢赫咧嘴一笑，回道。
露台上，已有宫人出来相迎，谢赫踏入阁中，很快也出现在二楼。
谢赫一上二楼，就见太子，太子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连忙上前几步，跪下行四拜，口中称道，“谢赫参见太子殿下。”
“平身，起来吧。”
“谢太子殿下，”谢赫起身。抬头一瞧，太子正歪着脑袋打量他，“小三儿，几年不见，孤瞧着你也没咋变嘛。”
“赫见殿下，似乎高了一些？”谢赫笑着回他。
“哈哈，以前就比你高，”太子朗声笑道。“不过，佛家讲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孤看你的面相，却跟以往有些不同。”
谢赫一愣，不由问道：“哪不同？”
“你虽三庭五眼均匀，不过呢，单看眼睛就有些……你眼尾泛一层薄红，此等相若在女子面上，是失贞。若在男子面上，嘿嘿，那就表示你命犯桃花。”
“唉，”谢赫听后一叹，哪有不知太子之意。
“但是呢，是真犯假犯，暂时还不好说。”
“我……”谢赫神色微苦，像是心中投下了一片阴影。
“噫？”太子十分敏锐，似乎察觉到了他这一丝微不可察的变化，竟有些惊奇，瞪着眼睛杵近一些，更仔细地端量起来。
“哈哈，”半晌，他笑了，似乎挺开心，又有些幸灾乐祸，“啧啧啧……没想到啊，孤竟没想到。”
谢赫无奈，但明智地选择闭嘴。
“动真情啦？”太子仍不满意，又围着他打量一圈，还有一丝审视的意味。
“唉呀，”他摇了摇头，颇为遗憾，“你说你吧……何苦？何必？”
谢赫只觉心头那片阴影更大了。
“不是孤说你！天涯何处无芳草，男人何必执着于一株芳草？红颜知己哪里不能找？不外乎容貌、才华、聪慧。满足此三项者，这等女子多了去，未必你的口味要特殊一些？”
谢赫依旧紧闭着嘴，不吐露半点心声。
可他越是这样，太子就越发好奇：“其实孤也不是反对你，红颜知己谁不爱啊，若男人一辈子只守一个正妻，那种痛苦，孤很理解，尽管宝琴是孤的表妹。就好比你想谈风花雪月，她回你柴米油盐；你想聊诗词歌赋，她却给你念账本；你想温柔乡里缠绵，她却像条死鱼一动不动，不解风情……
“你不肯陷于枯燥死板的生活，想在红颜知己那里找到新鲜感，身为男人都能理解。就算整日对一群女人，也总有失去兴趣的时候……”
“殿下！”谢赫还是没忍住，“请别说了……”
太子果然停了口，但依然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端详他。
“我，”谢赫缓缓低下了头，“是我一厢情愿了。她并不知情……”
“哦？这倒奇了。难不成她真有特别之处？嘶，孤想想……”太子转头朝一旁伺候的人问道，“伴伴，汪贯道那份奏章里怎么说的？”
他身后一直跟着贴身近侍，四十出头的年纪，样貌和善。这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回太子爷，汪御史奏章里提到，那女子绣艺高超。”
“是吗？有多高超？”
“奴婢猜测，大概比宫里绣娘要出色一些，这在民间已属实难得。”
太子又回过头来，看着谢赫：“三儿，是这样？”
话说至此再也避不开，谢赫索性放开来，不再缄口：“殿下，臣的确是因她绣艺出众而心生好感，因缘见过一面两面，纯属偶然，而她也并不知道。要说特别，一开始并无什么特别，后来觉得她努力生活的样子很有意思，很吸引臣，其实凭她的条件完全可以衣食无忧……”
“孤没听出有啥特别，不过你的话倒让孤觉得很特别。”
谢赫苦笑道：“殿下，臣之所为已为她带来巨大的麻烦，如今这样已非臣的本意，臣也甘愿受罚，还请……”
“嗤！”太子十分不屑，嘲讽道，“孤怎会罚你？罚你不等于罚了天下所有男人？往后其她女人都有样学样又该怎办？所以，孤还是决定把她赐给你为妾……”
“万万不可！”谢赫大惊，连忙跪了下来，“还请殿下收回成命，臣并不是非要纳她不可。这种事本就是一个情趣，对方不愿臣不会强求，也不觉得丢面子，一味强迫反而来得不美。正如您所说，纳妾非娶妻，看中的无非是娇娃解语花，若没了情趣，臣又纳她做甚？”
太子双眸微眯，审视着他，“你果真这般想的？”
谢赫点头，神情坚决：“殿下，臣说的句句属实。臣十分后悔，也知道错了，希望收回那份婚书，望殿下成全。”
太子久不言语，只静静地俯视他，半晌，又踱到窗边，眺望远处。“你过来……”他招谢赫上前。
谢赫起身，也来到窗边。
这里视野极好，看窗下露台无一死角，远处的湖光山色也一览无余。太阳照亮了整个太液池，一湖池水波光粼粼，池中荷叶尽展，岸边蒹葭苍然，一切如在镜中。
太子身旁近侍忽道：“殿下，水云榭有船过来。”
此时未初，湖面又好似笼上一层轻烟，依稀中，龙船的身影出现在湖中，逐渐清晰。
太子道：“小三儿，父皇的船要到了，你随孤一起去见父皇。”
“是，殿下。”
未正，龙船已抵西岸，谢赫随太子登上了龙船。很快，船又驶离岸边，向金鳌玉栋方向驶去。
龙船上，崇万帝身着大红团龙直身，头戴乌纱翼善冠，腰缠玉带，养尊处优惯了的皇帝，看起来略显发福。他见太子与谢赫同来，呵呵一笑，对身旁近侍道，“朕又想起了他俩小时候……”
走近，太子先参拜父皇，随后谢赫也跪下行四拜礼，再叩首一拜。
崇万帝看着谢赫，眼神愈发慈祥：“几年没见，赫儿越发韬光韫玉。别跪着了，快快起来。”
“谢皇上夸奖，惭愧。”
“呵呵，何来惭愧？”崇万帝笑着起身，又道，“来，你俩随朕到前面去。今日天气不错，适合游湖。”
“遵旨。”
“皇儿遵命。”
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十分舒服。三人来到船前，眼前的水天之色，一如诗云‘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远处便是万岁山，想来雨中姿色，也应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崇万帝心情大好：“朕记得一首青词，写的倒是应景。”
“父皇，是那首《御舟歌》吗？”
“鬼精灵，朕问的是赫儿，你抢什么？”崇万帝嗔道，扭头对着谢赫问，“赫儿，背给朕听听。”
太子一听笑道：“父皇，您不会又想抽背书了？小时候您可没少当夫子，如今儿臣大了，小三儿也大了，可不兴再抽背了。”
“瞎说，”崇万帝故意唬着脸道，“我只让赫儿背，又没让你背，你凑什么热闹？”
太子无奈，只得对谢赫道：“小三儿，别怪孤没提醒你，你好生背，千万别出错，当心挨板子。”
谢赫忍俊不禁：“皇上，臣记得那首青词写的是——御舟北，臣舟南；积翠堆云山似玉。金鳌玉蝀水如兰。臣舟南，御舟北；云龙会合良及时，鱼水君臣永相得。”
“嗯，鱼水君臣永相得，说的好啊……”
崇万帝不再说话，眼睛又看向这片山水，一旁太子也安静下来。
许久，崇万帝忽然问太子：“对了，方才你俩谈的如何？”
太子笑笑：“皇儿想，干脆就让谢赫留在京城。”
崇万帝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既这样，你自己拿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