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京】
浮碧亭是一座四角攒尖亭,就架在摛藻堂前那一片水池上。
谢皇后与长公主下了浮碧亭,走几步又上台阶,便来到摛藻堂外。堂前有廊,明间开门,灯笼框菱花隔扇门四扇,于中间洞开,隐约可见堂内摆放的嵌玉花屏风。
谢皇后两人相携进入堂里,正中嵌玉屏风前,摆一套五彩螺钿镶嵌的双龙戏珠八仙桌椅,堂内四周庋置书架,原本摛藻堂是一间小小藏书阁,皇帝游幸御苑时,偶尔会在此看书。
“坐吧,皇姐,”谢皇后招呼长公主坐下。内侍女官也鱼贯入内,分立两侧,另有宫婢奉上香茶。
少时,有宫人进来禀报,宝琴郡主已在门外候着。
谢皇后道:“让她进来吧。”
宝琴郡主随宫人入内,她仪态端方,敛衽肃穆,来到谢皇后面前,先行四拜,“宝琴参见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
谢皇后笑着伸手虚扶一把:“快快起来。这孩子……”然后又对一旁宫婢吩咐道,“给郡主看座。”
宫婢搬来绣墩,放在长公主一侧下首,宝琴起身谢过,就座。
“宝琴今日进宫来,可是来看望本宫的?”
“呃,是的,”宝琴腼腆一笑,解释道,“许久没进宫来,甚是想念皇后娘娘。然后嘛,也想顺便……”
说着就没了声音,谢皇后一脸慈爱,也不催促。宝琴渐渐涨红了脸,一张嘴翕动半天说出一句,“其实宝琴想求皇后娘娘,准许三哥哥进京。”
“呵,”谢皇后噗哧一笑,“原来是为了赫儿呀……”
宝琴惭愧,低下头去。
长公主见之,眼底闪过失望:“有啥重要的事要让赫儿此时进京?你俩十个月后就要大婚,这就等不得了吗?”
长公主言说并不温和,宝琴不禁愣住,似乎没料到母亲是这种态度,“宝琴听说,三哥哥因纳妾而被御史弹劾,虽然心里有些难过,还是想当面问问三哥哥,是不是宝琴做的不好?若真有不好,宝琴改了就是。若非不好,他又怎会纳妾……”
“唉……”谢皇后一声叹里,满是怜惜,任谁都听得出来,可仍然摇了摇头,“宝琴呐,你是郡主,郡主得有郡主的威仪。赫儿虽是本宫的侄儿,大婚后他也是仪宾,在你面前需执臣礼……”
“宝琴知道!”宝琴郡主倏然抬眼,看着皇后,“在外自当须遵守规矩,但私底下,宝琴就想与三哥哥像平民百姓家的夫妻那样。”
“糊涂!”长公主已经蹙起眉头,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怒意,“你怎还是这么天真?”
许是觉出自己语气不好,又缓了缓,按捺住喷薄的怒意道,“事实上,并不会如你所愿。”
长公主对宝琴发怒,又何尝不是对她自己发怒,“就像你父亲和我,即便他要进我房里与我共枕而眠,也是相当复杂一件事。他要先在门外月台上行四拜,三个月后上影壁、上门、上堂行四拜。然后会视膳,就是你父亲须站着伺候我用膳,这一步完了,才能说进房……说实话,这也非我所愿,但规矩就是规矩,你既享受了皇家的荣华富贵,就必须去遵守它!”
“可是……”宝琴似乎被吓住,呆呆地看着母亲,眼中眸光闪动。
“好啦好啦,”谢皇后不忍,打着圆场,“皇姐,你也别吓着宝琴了,她还小,总还有时间慢慢教。”
“慢慢……”长公主眼神一黯,可很快又笑了,“是,我在宝琴这年纪,也是慢慢,懂事的。”
谢皇后又转头对宝琴:“你身为郡主,要处处体现皇家规范,不是想和平民一样,就能一样。”
宝琴又低下头去,眼泪落在了手背上,“娘娘教训的是,宝琴记住了。”
“至于赫儿,他应该很快就到京城,到时你们自然有说话的机会。”
宝琴缓缓抬头,眼中雾气依旧,“三哥哥,他不是为我而来……对吗?”
谢皇后笑笑,只柔声问她:“宝琴,你已得了信,满意了吗?”
宝琴沉默片刻,便款款起身,向谢皇后及长公主行拜礼,“宝琴造次,今日多有打扰,还望娘娘恕罪。”
“好啦,快起来。”谢皇后连忙道。
“既得了信,就不在这里碍眼了,妨碍皇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说梯己话。只是进宫一趟,宝琴就再去太子哥哥那里看一眼,再走。”
“唉,去吧……”
宫人领着宝琴从琼苑东门离开御苑,
出此门即东一长街,宫人又叫来红帷青缘暖轿,让郡主坐轿去外廷。
这暖轿配了答应八人,走这一路又快又稳,穿奉慈、神霄、奉先三殿的后墙垣,从苍震门出,再一路向南,即到端本宫后垣。
而御苑那头,
宝琴郡主已走了许久,谢皇后和长公主依然端坐不语,直到宫人回来禀告,说郡主已到了太子那里。
长公主轻叹:“满脑子情情爱爱,她何时能长大?”
谢皇后无奈道:“你也别说她了,谁不是女儿家过来的?你敢说你做姑娘那会儿,就比她有见识?女人不都是这样?闺中时就成天做梦,等真成了亲有了公婆,有了男人,有了孩子,什么梦都没了。”
“我是什么都不想管了,”长公主凄然一笑,仿佛破罐破摔一般,“等宝琴成了亲,我那最后一点牵挂也了。至于以后她成啥样,我也不想知道。”
谢皇后不由看她两眼:“皇姐为何如此丧气?是驸马他……”
“呵呵,”长公主直视她,“好,好得很。如今我跟驸马这样厮抬厮敬,其实也没啥不好。即便他要养小的,我也由他。”
谢皇后微诧:“驸马他真养小的?”
长公主冷笑一声:“他当然不敢正大光明,且养了不止一个两个。何苦呢?我纵然知道,也懒得管他。”
“想当初你俩也是才子佳人,为何到这般地步?”
“那些年吧,就是太讲究规矩,伤了他的心,也伤了我的心……”
谢皇后默然。
“算了,不说这些,”长公主似乎不愿多提,另换了一副轻松的口吻,“我这想起来,翻过年马上要忙了是吧?”
“是啊,”谢皇后吐出一口气,重新收拾起心情,“四月万寿,五月千秋都连着呢。其实宫里一年到头,哪有不忙的。偏眼下不巧,各处都缺人,虽说到明年那时还有半年,也得早做准备才行。”
“缺人?是不是有女官宫人到日子要放出去的原因?”
“嗯,我如今也为这事犯愁。宫里一下少那么多人,安排起来就有些捉襟见肘。”
“是个问题……不过,我记得宫里也好久没采选新宫人了吧?”
“差不多十年了……”
~2~
谢家在北方有一分支,跟南方的金陵谢家同宗。
谢赫的父亲是金陵谢家的族长,如今也居京城,早几年升了都督同知,后又进封伯爵,享禄米千石。
正是收到了父亲的来信,谢赫才着急赶路进京,没走水路,选择骑马走陆路,身边只带了两名长随同行。三人轻装前行,走江北出清流关,一路驿道北上,不过三天就到了徐州黄河岸边。
谢赫算了算脚程,若一天马不停蹄走七八个时辰,到顺天府地界也就一两天的时间。他们歇了一晚重新出发,过了黄河渡桥,北上进入山东道,沿漕河一路骑行最后到达德州。
过了德州就是顺天府的地界,果然只用了两天。由此再往西北行,过真定、保定、涿州、良乡、卢沟桥,最后抵达京师广宁门。
九月的京郊,若与金陵九月比,完全是另一幅景色。
接近城门,屋宇连成片,行人车马穿梭往来,但放眼四周,又是沟洫浍川,他们所来之路便夹在其间。堤上柳树行植,与畦中稻麦同被烟雾笼罩。一年四季从春绿到夏,夏黄到秋,秋收冬藏,然后又待来年春绿,由此轮回。
歇了一会,他们三人才打马进城,这一路风尘仆仆,总算只剩最后一段路途。
广宁门内一条通衢直通虎坊桥,这里原有一座梁家园,素以牡丹闻名,园子几经兴废,如今是谢家园。谢赫一行抵达梁园,至此,整个行程告一段落。
到了家中,头件大事就是补觉,而这一觉很长,等谢赫醒来已是半夜。既然醒了,索性去园中走走,他摸黑来到池畔亭榭,借湖面透出的微光,观察远处山峦近处草木。一种陌生感从心底滋生,又是夜凉如水的夜,竟让他有些怀念南京的家。
谢家大宅里,同样有一顷湖水,在夏夜里泛舟,半顷湖光摇画艇,一帘香气扑新荷……谢赫恍惚,仿佛又闻见了扑鼻的荷香。
天亮,他很早就用了膳。
正打算出门访友,就有下人来禀,说有宫里人到访。
来者是一位奉御,谢赫心里有猜测,于是相问道:“这位公公,在哪个宫里行走?”
奉御笑眯眯地回道:“咱家是太子宫里的,奉殿下之命来邀谢公子西苑一游。”
“西苑?”谢赫一愣,这他倒是没想到。
“外面已备好了马,公子您这就请把……”